精銳教育教師待遇-成都精銳教育培訓機構地址
“高端”的標簽也無法改變倒下的命運,又一家教育培訓機構停下了腳步。10月12日,精銳教育向家長和學員致信,宣布于當日起暫停營業。
對家長和老師而言,精銳的頹勢并不明確,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各有各的說法。一位精銳教育旗下優畢慧的老師告訴每日人物, 10月8日,老師們并沒有收到本該發放的工資。大家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為時已晚。她所在的優畢慧本屬于另一家大型教培機構巨人教育,今年8月,巨人宣布倒閉,作為資方的精銳徹底接管巨人。如今,這位老師又一次嘗到了無單位可依的流浪感。
更早之前的9月,杭州一位家長收到了來自精銳教育某個分校校長的電話,“她的判斷是企業可能不太好了,讓我們盡早退費,減少損失”。那月15日,這位家長開始申請退款,他7月才開始給孩子報名,一口氣投了近8萬元,除去上過的課時,還有7萬余元在賬上。他到了退費的辦公點發現家長已經排上長龍,他明白,退費可能遙遙無期。
在教培機構暫停運營的困局里,相似的故事數不勝數。但對于精銳教育來說,更耐人尋味的是“高端教育”的崩塌。在精銳教育暫停運營前夕,據21世紀經濟報道,截至今年2月28日,精銳教育未上課的預付費高達27億。一位家長表示,他在退費的表格上,小到幾萬,大到幾十萬的都有。一位精銳教育旗下小小地球的家長則分享了一個傳言,一位為精銳教育充值1000萬元的神秘家長被曝是某一線明星。
一家能夠吸引如此多預付款的教育培訓機構最終還是停擺,中產家庭的教育夢想也隨之飄搖。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而核心的反思又有哪些?
劉力是武漢某高校的一位思政老師,同時也是教育經濟與管理專業的在職研究生,去年10月,他通過應聘途徑進入精銳教育擔任兼職老師,并將精銳教育的經歷視為一次“田野調查”,支撐他研究生階段的課題。每日人物聯系到他,并試圖以他的視角去理解精銳的“高端”和潰敗。以下是劉力的自述——
文 | 鄔宇琛
編輯 | 楚明
運營 | 橞楹
今年8月,也就是暑假,武漢本地有一小波疫情,按理來說,教培機構應該停課,但精銳為了“課銷”,還在上課。當時校區大門緊閉著,遮光簾拉起來,只留一個側門,走進去就會發現,里面熱火朝天。
這就是精銳那時候的狀況,和房地產的“回款”相似,他們需要上更多的課來減少退費的費用,能少一點是一點。所以在今年8月,巨人教育宣布破產后,我就跟同門的一個同學說,“你信不信下一個是精銳?”他當時還不信,我說,“你不信是因為你沒去精銳搞調查,不太了解他們的經濟狀況”。
不過現在回看,事態發展的速度比我想象中快得多。我想的是元旦之前肯定有問題,但10月份就出事了,肯定有更多我沒辦法看到的東西存在。
我是2020年10月進入到精銳教育做兼職老師的,負責高三。當時選擇精銳,其實是有意識地在做田野調查,把精銳教育視為研究對象。我自己研究的方向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高校思政建設,二是基礎教育管理與改革。對于行內人而言,雙減政策其實去年就有風聲,包括我在內,都希望為頂層設計做一些調研,提供一些案例,可能不直接指向雙減政策,但也會和我研究生階段的課題會有關聯。之前我去過新東方和學而思,就剩下精銳這個大機構沒去了,所以我就來到了這里。
但我剛進入精銳就發現了這個教培機構有很大的問題。我進去之后打聽了精銳全職老師的工資,這些初中老師上2個小時,只能拿100元-120元,當然還有更低的,但這些課程對外收費非常高昂。我自己粗略算了一筆賬,就算我們扣除房租、銷售提成、各種成本,光上課的毛利潤率還是非常高的,我估計還能造上個50%的毛利潤。
這其中有個操作是讓人迷惑的。對于學生和老師,“課時”是兩種計算方法。精銳給學生算的一個課時是40分鐘,但給老師算的課時卻是1個小時。不同的計算方法,導向的結果也很明顯,假如上120分鐘,即2個小時的課,那么對于學生來說是扣了3個課時的錢,但對于老師而言,只掙了2個課時。
這純粹是為控制人力成本。兩個小時的課對于高中生其實還好一點,但是你想想,如果是初中生或者小學生,兩個小時的純粹輸出學生是受不了的呀。所以真正的上課時間里,一個學生能學的可能只是一個半小時,而我還不能保證這一個半小時里,學生處于高效的學習狀態。反正老師心里也想著,我只拿你2個課時的錢,那我中間也會留一些時間不講課,讓你休息一下。這對于我們老師而言是很好操作的,但最終吃虧的是學生。
我作為兼職的話,單課時價格會比全職高不少,課時費在100一個小時,實際上這也不算高,只能在中下游水平,我經歷過最高的教培機構兼職是一個小時250元左右,是武漢本地一家非常小的機構。這就是吊詭之處,主打高端的教培機構內部待遇并不算高。
按照規定,精銳教育會收我一個兼職老師6%的“服務管理費”。我問了分校區的校長,校長說“所有兼職老師都是我們做的‘服務外包’,工資需要人力的代發代管,所以需要扣除一個服務管理費”。我就跟校長說,“這個我都理解,但能不能給一個票據?”最后當然沒能給。這個細節或許也能看出在一線管理上的一些問題。我的理解是,服務管理費是變相壓低工資的一種手段。
但沒辦法,還是得做啊。在精銳,錢是源源不斷流進來的,就是不會進老師口袋。精銳現金流最大的時候應該是2月底到5月底的樣子,我教的是高三,到4-5月份報名的時候,上一次課在930-960元之間的樣子,一次課兩個小時。
初三和高三的學員統稱為“兩三”,元旦過后,“兩三”中有一波學員會完全不去學校,所有的課程都到精銳上,這樣的話上課量非常大。參照雙減政策,這肯定是違規的,但基于這樣一種市場:他們6月份就要考試了,但是他在學校根本跟不上,實在沒辦法了,就是不認命怎么辦?只能開外掛了。
精銳就是一種外掛。對于“兩三”學員,一個月差不多是2-3萬元,如果是從12月份元旦之后就來,一直到6月,全程做下來一個孩子就是12萬元左右。目前武漢還沒有旗艦店,但是上海就有,他們的報價更高,我看了一下,一個課時是500多,一次課扣3個課時將近1600元。可想而知,這是一種怎樣的暴利。
▲ 精銳教育課程報價十分昂貴。圖 / 受訪者提供
“北大哈佛精英創立”“高端教育”,這幾個詞常常和精銳一起被提及。
這個行業大家都覺得要求很高。首先你得有個相關的資格證。高中還特別不一樣,它涉及到高考,家長對學科相關的資格證非常關心。其次是要有一定的從教經驗,但從教經驗怎么判斷呢?我說有就是有嗎?其實精銳也沒有一個很好的評判標準。
我是一名語文老師,當初試課就是校區的招聘老師和校長來聽我的課,這個人的身份可能是一名初中的物理老師,也有可能是一名初中的英語老師,她只是來聽我講課的流程或風格,但對課堂的把控情況、知識點內容都是沒辦法都聽懂的。隔行如隔山。所以想要進這個門檻的話,前期通過一些包裝的手段是真的能進來。
或許高端的第一印象也在店面吧。如果是和其他小機構對比的話,精銳簡直就像是三里屯,而小機構就像是地下通道的商鋪。它(精銳)的前臺、等候區、教室,無不被溫暖的光線籠罩。精銳和新東方的裝修應該是這個行業獨一檔的,但它們的錢估計也大量地被花在了這種地方。我之前和校區校長聊天的時候,她就告訴我,一個校區裝修下來,大概要200多萬元。
▲ 氣派的精銳教育店面。圖 / 視覺中國
你不可否認,它的服務做得很好:一個學生配備三個老師,前端、中端和末端。前端的老師會打電話給你約過來,中端的老師是班主任,負責幫你排課,給你整理學習資料,還有非常重要的工作:爭取續費,然后末端才是教學生的老師。
而精銳最大的亮點應該就是1對1了,這也是為什么這么多家長選擇精銳的重要原因。1對1的好處很明顯:針對性很強,可以根據學生的能力調整節奏。我面對一個喜歡學語文的學生,可以直接從這篇文章的文章大意和文章的考點去入手,節奏會更快,老師也可以盡可能在有限的時間去講更多的東西。但如果我面對的是一個體育生,他可能文言文沒有認真地學過,那我可能要從文言文的發展歷史軌跡講起,需要重復給他做鋪墊。
但一對一的壞處也是有的。實際上,大部分老師都喜歡一對一,因為一對一更輕松,上課節奏更加自由。而當老師面對一個班級,一定要經過嚴密的課程設計的。如果在一對一課堂上,碰上技巧高超的老師,學生會很享受這個過程,但對于很多新老師而言,一對一可能會流于形式,忽略教學中藝術性的技巧。
無論如何,高大上的店面、穩定的工資都讓有情懷的老師能夠在這里施展自己,至少能把教學水平拉到平均水平。這就是精銳的可取之處。
精銳的“高端”或許是種機構制造出來的信息不對稱。我聽過一個真正“高端”人士的教培玩法——他帶了自己的孩子去當地教育局把特級教師的名單拿到,然后請特級教師到家里來教孩子。這是真“高端”。
在精銳爆雷以后,網上傳出上海那邊有要求退費幾十、幾百萬的家長。這當然是真實的。精銳的報價體系都是有引導式的,就像我們去飯店吃飯一樣,飯店會告訴你,A套餐78元、B套餐58元,但是A+B只要110元,這樣形式的引導,最終的目的就是將家長引到最貴的“套餐”上。銷售的目的是為了拿提成,老師的目的是為了拿課時費,家長的目的是為了學點東西,但這三個人合在一起都沒想到,精銳的目的是掙更多的錢。
很多家長是無法放下焦慮的,精銳也才有利可圖。今年暑假武漢有些疫情的時候,精銳不是偷摸摸在繼續上課嘛,但實際上家長也是樂意的。那段時間風聲鶴唳,有一個家長卻告訴我,“劉老師,你一定要給我孩子上一對一!我的孩子要考試,升學啊。”
回想起來,精銳的家長確實至少是中產,無論怎么樣也想要讓孩子成績提高。大家都繞不過“雞娃”這個詞。去年我有個初三的學生,他的爸爸和媽媽都是國內同一個211大學的教授,學歷非常高,但他們孩子成績卻不是很好。他爸爸告訴我,“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到普高線!”但那個孩子確實學習不行,幾乎完全沒希望了,我就只能建議他,可以去我們武漢的一個國際學校念高中,“走普高沒有退路可言,你有這個錢不如去國際學校報個名吧。”最后他在5月就沒有來精銳了,真的花錢去報了國際學校,中考只是走了個流程。
還有一個學生也是初三的,有非常明顯的讀寫障礙癥。這是我從教7年來從未見過的,我很少去說一個孩子先天不行,但我們作為教育工作者對這個情況確實有些無力。他的父親是一個公務員,在這里花了將近15萬元,最后還是沒有辦法將小孩成績提高。竹籃打水一場空。
最近一個手里的孩子,他們家的收入狀況也不算差,一星期孩子只放一天假,而那一天小孩要上10個小時的課。前幾天我們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她還有兩三萬的錢在精銳沒有退費。
▲ 位于上海市的精銳教育總部,來登記退費的家長排起了長隊。圖 / 網絡
越是頻繁地打氣,我越是覺得要涼。在宣布暫停運營前的前一天,還在跟我約課,“劉老師,能不能再上一節?”大家似乎都不知道公司真正的情況。
雙減出來之后我就感覺精銳會出事,所以我減少了自己的帶課量,很怕自己發不出工資。今年暑假的時候,我問校長,“你有沒有想過離開精銳,這條船可能會沉。”
她說沒有,“總部開會也在給我們打氣,我們會轉型撐下去,因為我們好歹是一家上市公司”,她又說,“這個時候離職會不會不太好,我還有這么多員工和學生。”我沒有多說話。8月以后,我將自己的課表默默調整成了一星期只給我手里的2個學生上一節課。
其實我覺得很多基層的員工是有情懷的,他們一直都覺得精銳不會倒。但顯然,精銳在某些時候還是辜負了這些員工的情懷。這幾天,一個校區的校長跟我說,劉老師,我們這邊可能需要給你一張欠條。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但后來我才想起來,這個欠條很不合理。我去問其他老師,“精銳有沒有讓你填一個什么欠條?”他們說有。我說,千萬不要填。
▲ 精銳教育陸續關停多家門店。圖 / 視覺中國
公司如果真的破產了,賬上的錢退還是有順序的,第一順位是償還員工的工資和福利,像這個行業可能順位上還有家長的退費,最后才是償還一般債務。一旦拿了欠條,這筆工資的性質就從第一順位變成了一般債務,如果公司資不抵債,一般債務就煙消云散了。精銳肯定是有法務的,所以我猜這個一定是法務提出來的。我到現在都沒去拿欠條,沒有要。
我最不能認同精銳的兩件事,第一,精銳是沒有教研的。什么是教研?就是給孩子上什么內容,有什么資料,有什么題庫——這些是從教研系統出來的。比如我們在學校上課,教研組需要統一備課,因為一個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新東方還好一點,它是分教研組和教學組的。這個算是教育的邏輯,但精銳沒有。
其次,課堂內容也沒有得到把控,雖然是一對一,但我就是一個實例,你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評我的課,怎么敢把一個高三的學生交給我?評價老師的標準就兩個,學生喜不喜歡老師,老師有沒有續上課。
精銳暫停運營了之后,其實很多東西也沒有發生本質性的改變。目前的情況是,10月8日,所有的員工該發的工資沒有到賬,內部有傳言說可能要26號要發工資,但還沒有明確通知。家長們排隊退費,掃二維碼登記退費信息。錢也沒有退出來。
那個一天給小孩報了10個小時培訓的家長跟我聊,問我能不能單獨出來上課。家長總有辦法的。而對那個校長,我早就跟她道過別了: “江湖很遠,說不定我們在另外一個地方還會再見。”
▲ 圖 / 視覺中國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劉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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