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知道他失聯的那一天,你是在什么情況下得到這個消息的?
肖莉:早上5點多,大姐給我打電話,把這個過程告訴我了,然后我當時就覺得失聯了,但是我當時不知道那個失聯,是個什么狀況,是5點多,然后海軍去,飛機去,拿到東西,說人不在船上,這個時間就這么過來。
肖莉是公司管理人員,和郭川有兩個孩子,這段時間,肖莉停下了公司的工作,全力處理郭川的事情。郭川失聯后,肖莉和家人同岸上團隊一起迅速向中國駐洛杉磯總領事館請求救援,在領事館的協調下,美國檀香山海岸警衛隊和國際海事救援中心等組織迅速對失聯海域展開搜救行動,但只在失聯海域發現了郭川駕駛的帆船,郭川本人不在船上。
記者:此時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你也看到大家,都用什么樣的方式來救援,在這個過程里面,你覺得在哪一刻其實蠻擔心的,有沒有過這樣的一刻?
肖莉:有,好多天前了,我記不得是哪一天了,青島帆協給我打電話,說要我的地址,要把郭川船上的私人物品給我寄回來,我那天有點不太舒服,我說干嗎給我寄回來,那時候有一絲絲不太舒服,掉了眼淚了,但過后又想起來,他可不得寄給我,要不寄給誰,又不能放在船上,私人物品必須得交給我,所以現在我就想,我想看看他私人物品回來,他的手機里面還有什么東西,那天我看看,也許還能發現點小秘密。
郭川,51歲,有十多年職業航海經歷,是兩項航海世界紀錄保持者,被稱為“中國職業帆船第一人”,2013年郭川駕駛40英尺帆船從青島出發,歷時138天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創造了該級別無動力帆船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的世界紀錄,兩年后,郭川又率領國際船隊駕駛超級三體船成功創造了北冰洋(東北航線)不間斷航行的世界紀錄。郭川此次開始的“金色太平洋挑戰”,不僅是帆船史上首次從舊金山到上海的單人無間斷跨太平洋航行,更是向瑪莎拉蒂號保持的21天的紀錄發起挑戰。
記者:郭川這次出發之前,在家里什么狀態?
肖莉:他本來是5月底要走的,小兒子上了小班,小班上完了,他一次幼兒園的家長開放日都沒有去過,所以六一兒童節,有個家長開放日的活動,他就把5月,我記不得5月29日,還是5月30號的機票,改到6月份了,就是要參加完這個小兒子的,幼兒園的家庭開放日,其實他已經很著急想走了,他說好多好多事情要準備,倒計時算的,這個多少天,那個多少天。
記者:這是什么意思?
肖莉:我記不得了,帆要多少天,怎么怎么弄好,裝帆多少天,怎么怎么弄好,多少天全部計劃好了,我這里如果耽誤了幾天,我在哪個時間,能把這幾天擠出來,所以他最后決定是6月2日晚上,6月3日早上走的,所以6月1日參加完兒子的幼兒園的家庭開放日。
記者:能夠為了家人。
肖莉:他最羨慕的就是我開家長會,最羨慕的就是我去參加家長開放日,這是他最羨慕的。
記者:這是一種什么情感,這個羨慕能給我描述一下嗎?
肖莉:眼巴巴地看著孩子在我面前,不在他那里。
記者:他羨慕卻沒有辦法完成的時候,他怎么辦?
肖莉:傻傻地笑,所以他就6月1日參加完(家長開放日)才走。
郭川,生于1965年,先后就讀于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以及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MBA,從一名國企的工程師逐漸成長為公司副總裁,用郭川自己的話說,由于不想活得像條死魚,最終放棄了司局級待遇和住房分配,從國企辭職,1998年,33歲的郭川在香港登上一位朋友的帆船,在浩瀚大海上航行的感覺一下擊中了郭川的心臟。郭川說:那個生命中注定屬于我的東西就這樣登場了。
記者:你曾經在心里面問過自己嗎,說為什么我老公要航海,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肖莉:沒有,因為我沒去過大海,我也沒有跟他去遠航過,我上帆船的累計時間,可能也就15分鐘,上他這個帆船的時間就5分鐘,照了張相,反正我覺得他喜歡,他就去吧,而且他又為此這么多年,就做這一件事情,你不讓他做,他肯定會很不開心,我記得是我姐夫問我,你為什么讓他去,就大家在聊郭川航海完讓他回來,我說因為他坐船很開心,他開心你必然就要支持他,你愛他就要讓他開心,其實就是沒有想過為什么,覺得他高興就去做就行,反正是安全的就可以,平時回來告訴我們一些畫面,細節,家人都很快樂,也分享到他很多快樂。
記者:但其實他開心的那個過程,也是你揪心的過程吧,其實會有人一直?
肖莉:沒有,他給我的畫面都是美麗的畫面,真的都是美麗的畫面。
記者:在他航行的過程當中,你從來沒有過揪心?
肖莉:因為我看見的都是好的,他不好的,我都不知道。
記者:他是報喜不報憂嗎?
肖莉:絕對報喜不報憂,都是新聞里看見的,壞消息 我肯定是后知道的,好消息,我肯定是第一個知道的,比方說今天吃什么了,我肯定第一個知道的。
記者:你應該知道在大海當中,尤其是單人的這種無間斷航行,是會有非常多的危險?
肖莉:真不知道,我挺簡單的,真不知道,真的,我朋友,很好的朋友罵我沒心沒肺,我覺得真是,我也幫不了他,知道那么多,反而給他很多壓力。
2008年,郭川參加沃爾沃環球帆船賽,這個航海界影響力最大的賽事,有史以來終于有了第一張東方面孔;之后,郭川又成為第一位參加克利伯環球帆船賽的中國人;第一位單人帆船跨越英吉利海峽的中國人;第一位參加6.5米極限帆船賽事的中國人;參加環法帆船賽并首次奪冠的中國人,第一位參加跨大西洋極限帆船賽事的中國人。
記者:在我們的想象當中,你可能是在隨著他的每個遠航的計劃會數著日子,而實際上是嗎?
肖莉:我也要數他離開家的日子,這個是要數的,因為我數日子 ,不是我要想他,糾結,我是說郭川你看,你這次又多少多少天不在家了,你又欠我多少多少什么了,我要給他秋后算賬,我是這么數的。
記者:回來一般會讓他用什么樣的方式補償?
肖莉:我睡懶覺,他接送孩子,就是這么簡單,我什么都不干。他一回來不用我說,他都樂顛顛去做所有的事情,他能做,他都去做。
2013年4月5日,郭川在海上航行137天20小時2分后,終于抵達終點青島。他創造了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世界紀錄,被歐美人統治了六百年的帆船航海,第一次有了中國航海家締造的世界奇跡,越過終點線后,郭川跳入海中,游到岸上,跪在妻兒面前的情景打動了無數人。
記者:為什么你心急到,已經不能等到這五米路了嗎?
郭川:你知道到達終點的那一刻,有多激動,真的非常激動,這是一個夢想,是我的夢想,我要吶喊出來,聲音說不出話來,確實難受,我覺得所有的苦是值得的,是親人給了我,大家給了我,不是要表現出自己,我特別豪情,我覺得那是最好表現自己的方式。
記者:跳下海去?
郭川:對。
記者:濕漉漉的,昨天很冷的?
郭川:心是熱的,我覺得我欠她的,我回來了,我帶給你所有的一切,我帶回來了,真是那種感覺。
記者:欠誰的?
郭川:欠家人的,欠家人的。
記者:他上岸的時候看到你那一刻,我相信那樣的畫面,其實無數次會閃回在每一個人的記憶當中?
肖莉:是,但是我沒,也是別人說,好多朋友說,每看那個畫面,都掉眼淚,但是可能位置不一樣,我看那個畫面,我說很激動,回來了,沒有掉眼淚那種感覺。
記者:你自己會回看那個畫面嗎?
肖莉:沒有,因為它在我腦子里,不用回看。
記者:想到的時候?
肖莉:沒有,想它的時候不是這個畫面。
記者:是什么畫面?
肖莉:背著單肩包去幼兒園,然后想開家長會,背著單肩包到我辦公室來,蹭點吃的,蹭點喝的又走了,就這種感覺。
記者:在別人眼中他可是大英雄,在你的眼里?
肖莉:那也是英雄吧,大家都認為他是英雄。
雖然能夠忍受漫長的海上漂泊,但英雄最終還是要上岸,郭川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能到達的地方都是遠方,只有家才是他上岸的動力。
肖莉:我覺得一個家,經常我問我小兒子,很多事情 比方說有時候吃個東西,搶了,不給哥哥了,我說你為什么不給哥哥,我想自己吃,那四個字,他就知道了,因為我們家有四個字,就是相親相愛,我說四個字,給一半給哥哥了。
記者:家訓?
肖莉:也談不上家訓,其實我覺得丈夫的感覺,就是在家里面相親相愛,這就叫家,與其他沒有關系,至于他做什么東西,好像與此無關因為我覺得每個幸福的家庭,都是這四個字,而不是與職業,與物質,與太多東西有關系,好像不是這樣的。
2015年,意大利瑪莎拉蒂號帆船用21天完成了橫穿太平洋。2016年3月,郭川公布了橫穿太平洋的計劃。他說:我要去沖擊這個記錄。過去國際帆聯認可的橫穿太平洋航線,都是從美國洛杉磯到日本大阪,但經過郭川的努力,國際帆聯把橫穿太平洋的終點定在了中國上海。
記者:都已經有人說,他是航海界的珠穆朗瑪峰了,沒有更高的峰了,你覺得他為什么還要再往上爬?
肖莉:他回來,我再問他一下吧。
記者:好。
肖莉:我告訴你答案,我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
記者:你有沒有說過,說你已經都這么高了,你不用爬了這樣的話?
肖莉:我沒跟他探討過這個的問題。
記者:為什么不探討呢?
肖莉:因為在家里不說這些事情。
記者:為什么不說呢?
肖莉:這些跟相親相愛沒有關系。
記者:但實際上他是因為你,而在媒體當中不斷出現那句話,說其實我每一次出行,都是為了回來,我出行的目的就是為了回來。
肖莉:因為相親相愛一家人。
記者:所以愛其實是,我覺得讓他出發,又讓他回來的一個動力,你承認嗎?
肖莉:至少是讓他回來的動力,是不是讓他出發的動力,我不知道了。
對于郭川和肖莉來說,他們習慣了海與岸的距離,也習慣相親相愛的點點滴滴。
記者:你是那種小鳥依人,一直在郭川保護下生活的嗎?
肖莉:那倒不是,但是還是挺,精神上還是挺依戀他的,因為畢竟是這種交流吧,我覺得還是,精神上還是很依戀他的,他真的是個很好玩的人,他喜歡做紅燒牛肉,他做紅燒牛肉怎么做,周末要大采購了,他會做一次紅燒牛肉,然后法國的牛腩很便宜,因為據說法國人不吃牛腩,然后他會把土豆,柿子椒,胡蘿卜,洋蔥,牛腩,準備好了,拿出手機,在那里打開視頻。
記者:現學啊?
肖莉:不是,他之前錄下來了,但他不會往腦子里裝,因為這個東西是他,不是跟航行有關的東西,他不往腦子里記,我的感覺他只記這個航行的東西,他不記別的東西。
在2013年完成單人不間斷環球航行的路線中,郭川要經過智利南部的合恩角,合恩角洋面波濤洶涌,航行危險,終年強風不斷,氣候寒冷,根據航海記錄,大約有500艘船曾經在合恩角沉沒,兩萬多人在那里喪生,被稱為“海上墳場”。經過幾天幾夜無眠無休的搏斗后,郭川終于闖過了這道鬼門關,他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我恐懼過、絕望過、崩潰過,但從沒放棄過”“我每天都用海水洗頭,用雨水洗澡,以淚洗臉,我在海上哭的時候比在現實生活多得多。
肖莉:我特別佩服郭川的心理承受能力。
記者:怎么說?
肖莉:我記得有一次,還很早了2009還是2010年,去干個什么事,車已經到樓下等他去機場了,這老先生還在收拾行李呢。
記者:真沉得住氣。
肖莉: 我就著急跑上去看,還在哪兒收拾呢,馬上,郵件發完,弄完以后,裝回皮箱里就走了。
采訪肖莉那天,是郭川失聯的第九天,美國海岸警衛隊基本放棄了搜尋,如果讓他們重新啟動搜尋的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個要證明此前搜尋的位置發生偏移,第二必須有郭川進一步生存的證據,他們才能再次出動大規模的搜尋。
記者:從知道郭川失聯到現在,你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肖莉:想的最多的是怎么跟孩子說,想的最多的是他肯定能回來,想的最多的是怎么讓自己相信他能回來。
記者:今天孩子有沒有問爸爸的事情?
肖莉:問了,今天問了,早上我們出門,因為今天原定我們要去上海的,然后說媽媽,因為說哥哥考完試要去上海,小兒子就問,媽媽今天什么時候飛機去上海,我說壞了,忘告訴你了,我說怎么了,我說爸爸的航線變長了,可能現在過兩天到不了上海,兒子就問,他為什么不打電話來,我說我也不知道,我也很著急,在男孩子面前,是一定要示弱的,然后小兒子就說電話掉海里了,又不是掉一次了,我說我知道了,所有問題就化解開了,所以小朋友們,都是很正常在生活。
記者:怎么讓自己相信他能回來?要做到這一點是不是特別難?
肖莉:不難,真的不難,主要你們不了解他,其實了解就不難了,其實我覺得這種感覺,有點唯心,但從事實來說,他特別了解海洋,別人說他是航海家,但是他在我眼里,他做事肯定讓我放心的,這是我自己對他的一個信心。
記者:因為你最了解他,你是他身邊最了解他的人。
肖莉:我覺得是從航海上,技術上,他的朋友們最了解他,跟隨他的那些團隊們最了解他,反正在家里面,他對家的那種責任來說,我最了解他,我覺得他肯定會,不會讓媽媽失望,不會讓我失望,不會讓他的兒子擔心,他肯定不會的,我覺得他肯定沒事,只是因為他現在跟我們沒有聯系,但肯定沒有問題。
郭川失聯后,他的親人以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和北京大學MBA班的同學,迅速組成了一個救援小組,通過各種方式方法對郭川展開搜救活動。他們堅信郭川一定在待在某個地方,等待救援或者已經開始了自救。
記者:我特別想知道,現在郭川是失聯九天,在這樣一個單人的不間斷航行當中,如果這個航行的人,失聯了九天意味著什么?
郝廣奇:如果對于一個普通人的話,這個九天大家都明白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們作為同學,本科研究生我們都是同學,郭川的這個能力,這么多的破紀錄也好,做的很多事,不能用一個平常的人,來評價這件事,所以的話,在我們的心里,這些最熟悉他的人心里,我們知道郭川一定是在努力,在某一個地方,只不過在目前,我們還沒有辦法去找到他,我的感覺,郭川還遠遠沒有達到,郭川能夠對生命掌控的這個時間。
航海技術專家綜合從美國海事搜救隊獲得的圖片、視頻和電話交談信息確認,郭川于北京時間10月25日15時至15時30分之間因突發事故落水,而在單人環球航海成功后接受《面對面》記者采訪時,郭川談到過落水的危險。
郭川:航行要落水是最危險的,那幾乎是零,一和零的概念。
記者:如果落水了,爬上來可以嗎?
郭川:沒有機會,一落水,船走了,人船一分離就沒有機會。
截至我們的節目播出,郭川依然沒有消息,但郭川團隊并不放棄,將繼續使用具有專業資質的救援力量進行搜救,在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載著七名國際專業海員的船只已趕往太平洋中央海域,執行搜救郭川和救援三體船的任務。
記者:這次如果他回來的時候,你最想跟他說什么話?
肖莉:看日記,看我這九天的日記都寫了什么,讓他天天看一看,看看大家都怎么睡覺的,看一看,我都記了我哪間屋睡了哪些人,哪個人睡在地上,哪個人睡在沙發上,我全給他寫下來了。
記者:真的,這日記我們能看嗎?
肖莉:不能。
記者:只有郭川能看是嗎?
肖莉:或者以后我的兒子他們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