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電影好在哪里;李安的電影到底怎么樣
在我心中,《臥虎藏龍》是最好的武俠電影,沒有之一。
即使在我還看不懂《臥虎藏龍》的時候,我就已經為它其中的人文氣息所迷醉,每當我看到最后玉嬌龍跳崖的時候,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流。
套用李安說過的話:“我看不懂,但大為震撼。”
于是我便尋找有關《臥虎藏龍》的各種資料,希望能更深刻地體會它的美。于是有了這篇文章。
要攻擊一個人的作品,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攻擊作者導演的人品,這向來是我們最擅長的事。
對于《臥虎藏龍》最大的詬病,就是說李安拍這部電影,是在有意討好西方,你看電影中的玉嬌龍,完全是一個西方價值觀式的人物,所以他才會在奧斯卡上拿那么多獎。
對于這個問題,李安本人并不諱言,他在拍攝時,確實有考慮西方社會的觀感,希望《臥虎藏龍》拍出來后在面對西方藝術院線時能拿得出手。他說:“也許公平一點的講法是:我的片子需要西方眼光檢驗,尤其我受了很多西方戲劇教育,這是我的本行。所以拍片時,我知道哪些東西通不過西方標準,尤其是西方的藝術院線。我愛面子,想提升主流華語片的品質,為華語片貼金,打腫臉棄胖子。”
這樣的話,可以說已經坐實了李安討好西方的論調。
李安還說:“老實說,我覺得以現代的眼光來看,中國古典的東西確有不足之處,必須借助西方的知識及手法來補強。不論是從西方的心理分析、社會學、戲劇性、語法、美學觀點,還是西方結構的情節推理等各方面的優勢,我都希望能做足,而不是靠個人自我的藝術感做單性性的發揮。”
在文化自尊感極強的人的心中,這恐怕已經算得上是跪舔西方了。而我卻以為,文化之間不應該是敵視的,而應該是融合的,文化在封閉與極端中只會走向沒落,只有在開放與包容中才能走向輝煌。李安由于它的家庭出身與教育經歷,對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都有深刻的理解,在他的電影中,時常呈現東方與西方的碰撞,傳統與現代的撕扯,但碰撞不與拉扯不是走向撕裂,而是走向理解與包容。
在電影《臥虎藏龍》中,李安用西方的理論方法與技術,提升了武俠類型片的內涵,拍出了一部極富人文氣息的武俠片,將華語武俠片這種類型電影推向了世界。
當然,路不止這一條,我們也可以用中國最傳統的美學意趣來提升武俠電影的格調,侯孝賢就是這樣做的,可惜《刺客聶隱娘》在西方獲得了承認,在國內卻被罵得狗血淋頭。
對于武俠這種類型文學與電影,李安是又愛又恨。他說:“對武俠片這個片型以及武俠小說之類的俗文學,我始終有著一種愛情糾纏。我愛它,因為它是我們中國壓抑社會的一種幻想,一種潛意識的抒發,一種情緒的逃避。雖然是個虛幻的中國,卻是一個真實情感的中國。但我恨它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老實講,真的不算什么好東西。它好,好在它的野;壞,壞在它的俗。”
“在港臺武俠片里,極少能與真實情感及文化產生關聯,長久以來它仍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層次,無法提升。可是武俠片,功夫動作片,卻成了外國老百姓及海外華人新生代——包括我的兒子——了解中國文化的最佳管道,甚至是唯一途徑。然而他們接觸的卻是中國文化里較粗俗劣質的部分。對此,我始終耿耿于懷,卻無能為力。”
所以當李安決定拍一部武俠片時,他便決定拍一部富有人文氣息的電影。
在《臥虎藏龍》中我們可以看到,它的細節的精致程度是其它商業武俠片難以企及的。武俠電影當然少不了武打動作,但商業武俠電影中的武俠動作只為追求視覺奇觀,怎么好看怎么打,怎么新奇怎么打,帶給觀眾的只是簡單的感官刺激。
而在《臥虎藏龍》中,李安對武打動作作了富有人文氣息的設計。
最明顯的是,在電影中,不同層次的人功夫高低有著明顯的區別。像劉泰保這樣的低級武師,只能在地上跑,翻個墻都難,助陣時都是幫倒忙。蔡九與碧眼狐貍算同一層次,但碧眼狐貍陰險毒辣,功夫略高些。玉嬌龍與俞秀蓮是一個層次,俞秀蓮功夫略高一點,但輕功不及玉嬌龍。而李慕白則是電影中層次最高的人,所以他無論面對哪個敵人,都是氣定神閑。
電影中的功夫設計,不僅層次分明,而且每個人的功夫特點,都是與他們的性格相通的。俞秀蓮自帶八面玲瓏,所以她十八般武器,樣樣都能使,但她的內心被世間的與道德束縛住了,所以她輕功就不及玉嬌龍,往往要四處借力才飛得起來。玉嬌龍年輕氣盛,所以她使起青冥劍來有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
李慕白作為道教中人,他的功夫就有一種不激厲的氣度,他在教玉嬌龍劍理之時,說的話都是從《道德經》中抄來的。
為了實現這一點,李安根據角色的特點,給每個人設計出一種運勁方式。據李安的講述:劉泰保是“硬勁”;蔡九是“僵柔勁”;俞秀蓮是“剛柔勁”,加上智勇的特性;碧眼狐貍是“松軟勁”,因為她練的是武當派的功夫,故具有“松”勁,又因為她陰,所以是“軟”勁。李慕白是“虛靈勁”;玉嬌龍先是“松沉勁”,后為“輕靈勁”,跳崖飛天時是“虛無勁”,因為玉嬌龍天分高,故天生就是“松沉勁”,經過教導后應化為“輕靈勁”。但章子怡天生不松沉,她肩膀挺輕的,人年輕,也沒有那股沉勁。所以戲里就得幫她注意言行舉止,要有個大家小姐模樣。
李安將這些設計告訴動作指導袁和平,八爺聽了一臉懵,他說:“你要的這些,武術隊、武術都做不到,更何況你給我的是普通演員,要我怎么弄?”
但李安軟磨硬泡,還是拍了出來。我想,世上沒有幾個導演會像李安這樣來拍動作戲吧!
設計好動作特點,更重要的是要將它落實到打戲中。而李安《臥虎藏龍》中的打戲,不是為了打而打的,電影中的每一場打戲,幾乎都是人物內心斗爭的外化,承載著劇情推動與闡釋角色的任務。這也是這部電影富有人文氣息的最重要的原因。后面會詳細分析。
一般的武俠電影,講述的大多都是正邪二元對立,結尾都是主角大戰反派,最后邪不勝正。這樣的電影可以不帶腦子去看的,我們只需要享受它在其中塞了多少視覺奇觀就夠了。
但當然們抱著看一部武俠類型電影的心態卻看《臥虎藏龍》時,就會很不得勁,電影中唯一的反派碧眼狐貍弱得無比,完全撐不起電影的結構,擊殺反派時,也完全沒有痛快淋漓的感覺。
原因在于,《臥虎藏龍》根本就不是在講述一個正邪二元對立的故事,而是將故事的主題引向了人物的內心。
《臥虎藏龍》的主題,其實在片名中就已經點出。李慕白說:“江湖里臥虎藏龍,人心里何嘗不是?”電影要講述的,就是人心中的龍虎,也就是情欲。
除了片名,李慕白、玉嬌龍所習的“玄牝劍法”,也指向人的情欲。
“玄牝”一詞,出自老子的《道德經》。《老子》第六章云:“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玄牝的玄玄就是玄妙的意思,牝的本義是雌性動物。郭沫若過說,甲骨文中,牝中的“匕”,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形,玄牝指玄妙的母性。老子用玄牝來比喻道創生萬物的過程,但在電影中,玄牝一詞顯然有著濃濃的情欲色彩。
在電影中,李慕白是想要超越情欲而不能,所以不能入道,俞秀蓮則是被壓抑的情欲,玉嬌龍是自然的情欲,愛就去追求,不愛就放手。
俞秀蓮的壓抑,不僅是外在的壓抑,更多的是她內心的自我壓抑。她跟李慕白的感情,身邊的人都是認可的,甚至有意撮合,但她自己卻走不出那一步。玉嬌龍則是隨心所欲,但她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外來的壓制。兩人是互為鏡像的,所以兩人的打戲最多。
第一場打戲,便出現在兩人都面臨著欲望與的選擇之時。玉大人決定撮合俞秀蓮和李慕白,此時,俞秀蓮的內心便開始打架了,一方面,她愛李慕白,另一方面,她的的價值觀又要求她做一個從一而終的女人。同樣,此時的玉嬌龍,即將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她要遵從內心的欲望,勢必觸犯社會的,她的內心同樣在打架。
于是在夜里,李安通過一場打戲,將她們內心的掙扎外化出來。在這場打斗中,俞秀蓮象征著,玉嬌龍象征著欲望。
打斗的結果,俞秀蓮沒能壓制住自己的欲望,青冥寶劍被偷走了,而玉嬌龍決定遵從自己的欲望,撕破的牢籠。
第二場打戲,同樣的欲望與的爭斗。李慕白向俞秀蓮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此時愛情就在眼前,選擇權完全到了俞秀蓮的手里,此時,她的內心,便面臨著與欲望的決戰。我們看到,俞秀蓮回到家里,她先給先夫孟思昭上了一柱香,隨后玉嬌龍便出現了。
從玉嬌龍的角度來看,她終于自由的闖入了江湖,但她立即看到這種自由所帶來的具大破壞力。社會雖然一定程度上壓抑了人性,但同時也保護了人,而極端的自由,傷人亦自傷。玉嬌龍恐懼了,所以她要尋求社會的保護,于是她便來找俞秀蓮。
但是當她找到俞秀蓮便后悔了,她發現,不合理的社會對人性束縛如此之大,所有人都想安排她的人生。
于是,欲望與上演了最后的決戰。
俞秀蓮使出渾身解數,用盡十八般武器,試圖壓制自己內心的欲望,最后近乎取巧般地壓制住了,然而,過份壓制自己的欲望,反而容易被欲望所傷,玉嬌龍給她一劍,飛走了。
玉嬌龍則在戰斗的過程中,發現欲望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拋不可當地摧毀著的條條框框,最后,她決定追認劍不認人,用絕對力量維護絕對的自由。
然而,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力量,用力量說話,就會面臨一山還有一山高的困境,所以玉嬌龍很快就被李慕白調教了。
我們再來看李慕白與玉嬌龍的關系。李慕白本是道教中人,講的是無欲無求,超越欲望,但他做不到,所以入不了道,于是決心放棄入道的夢想,遵從自己內心的欲望,入紅塵,與俞秀蓮在一起。
但他這樣克制欲望的人,一旦撕開情欲的口子,內心的龍虎就會洶涌而出。
情是專一的,他愛俞秀蓮,但欲望卻不是。
年輕漂亮又天賦超群的玉嬌龍,點燃了他內心最原始的欲望。古寺授劍理,真的是愛才嗎,他饞的是她的身子。不過,李慕白畢竟是一代宗師,所以他要想辦法合理化自己的欲望,最好的辦法就是收徒,這樣他既能控制玉嬌龍,又能使自己不做出出格之事。
明白了這一層,就會明白為會俞秀蓮那么反對他收玉嬌龍為徒了,女人可不傻。
李慕白說,如果約束玉嬌龍,將來她怕會變成一條毒龍,佛教中,經常用毒龍一詞來喻指邪念妄想,王維的《過香積寺》中,就有詩云:“安禪制毒龍。”李慕白怕的是,玉嬌龍引出他內心的毒龍。
那么為什么玉嬌龍不愿意拜師呢?玉嬌龍剛開始是渴望有人能引導自己的,當她超越碧眼狐貍時,就一渴望有更強的人來引導自己,所以她一直羨慕俞秀蓮跟李慕白這樣的人。
但當她真正看到這兩個人時,卻發現他們并不強大,他們都受自己內心的某種觀念所限制。如果她拜師,李慕白就會用師徒來束縛她。
更重要的是,在竹林大戰中,玉嬌龍看穿了李慕白內心深處的欲望。
在拍這場戲時,李安的要求就是要拍得“意亂情迷”,因為這場大戰,要呈現就是李慕白與內心原始欲望的戰斗。
所以,當我們看這場戲時,明明是武打動作戲,卻能感受到一種的意味。
李慕白要見玉嬌龍的本心,玉嬌龍說:“你們這樣的老江湖,怎么見得了本心。”連李慕白這樣的人,他也不敢正視自己內心最原始的欲望,而是要將其扭曲成師徒關系。
在山洞中,玉嬌龍直接點明:“你要劍還是要我?”
李安說:“性與欲一向是禁忌話題,但生里就有這種東西,大家都壓抑著不說,可以明講的就是傳承、師承。可是當男是你碰到一個美貌的女徒弟時該怎么辦?這種情況絕對有,我就讓他面對這兩難,面對人性的矛盾。”
但到最后,李慕白也沒有給玉嬌龍交待,而是用最后一口氣,跟俞秀蓮作了莎士比亞式的告白。如果他用那一口氣練神還虛,那么他就能超脫升華成一縷孤魂,得了永恒的平靜,但他沒有,他選擇做七天的野鬼,游蕩在俞秀蓮的身邊,最后落入最黑暗的地方。這樣的表白,不可謂不深情。
而俞秀蓮,終于放下內心所有的束縛,給了李慕白深情的一吻。
有人說,玉嬌龍跳崖,是因為她害死了李慕白,內心愧疚,以死贖罪。
對此,李安明確說過:“對我來講,她的跳崖,是解脫升華,而不是償罪。”
在我看來,玉嬌龍跳崖,其實是入道飛升。
在電影中,李慕白入不了道,因為他放不下人間的情愛,但玉嬌龍為了追求更高的人生目標,一開始便放下了她與羅小虎的愛情。
李慕白因為一起想超越情欲,沒有直視過情欲,所以他無法超越,但玉嬌龍從來沒有壓抑過自己,反而能看透情欲,最終超越情欲。
所以最后拋下一切,一躍飛升。
在李安的功夫設計中,只有玉嬌龍的功夫是不斷提升的。從剛開始的“松沉勁”,經李慕白提點,提升到“輕靈勁”,最后自悟到達”虛無境“。
“虛無境”比李慕白的“虛靈境”還要高。“虛”跟“無”,都是《道德經》中關于道體的描述,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無,名天地之始。”無是在天地創生之前道的樣子。“虛”是道的特征,“道”因為“空虛”不實,所以才潛藏著無限的生機,不斷的創生萬物,如果沒有“虛”,“道”的創生功能就無法發揮出來。李安用這兩個字來定義玉嬌龍最后的境界,顯然是暗示玉嬌龍得道了。
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玉嬌龍最后跳崖的動作,她是自然而然地飄起來的,根本沒有多余的借力動作,這是連李慕白也做不到的。
我們再來看整部電影,開頭是李慕白放不下人間情欲,出關下山,結尾是玉嬌龍上山,斬斷世間一切,整部電影形成了一個精妙的環形結構。
眷念紅塵與超然物外,出世與入世,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核心的兩個價值觀,李安沒有執著于其中一端,而是將兩種對待紅塵情欲的態度都呈現出來,讓我們自己品味。
李慕白的深情告白無疑是動人的,世間的一切,都比不上情人間的深情一吻。
玉嬌龍的縱身一躍同樣動人,身處紅塵,我們都免不了受到各種各樣束縛,但我們的心是自由的,看到玉嬌龍縱身入大化,便不免觸動我們那顆自由的靈魂。
所以李安的《臥虎藏龍》,值得我們反復觀看,不斷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