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雷電視劇全集,雷氏集團董事長閃婚短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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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雷第八集。
上次和高等一起踩到王八殼子的女大學生蘇荷為了見到高等悄悄潛入工兵團尋找,結果在被送食物的車上被發現。大家見女孩來找高等,眾人誤以為是高等闖了大禍。在修理班偷偷研究的高等被迅速押回工兵團。
但在見蘇荷之前,她偷偷跑到衛生隊找江景。江景看著女兒花花更加堅決地拒絕了高等,這讓高等感到無比的失落和懊惱。心灰意冷的高等離開了衛生隊,恰好遇到了蘇荷。高等將在江景所受的挫折和不快都發泄在蘇荷身上,蘇荷生氣的離開了工兵團。
蘇荷在回學校的路上長途車在中途拋錨了,她只好獨自離開卻不慎誤入狼山深處并迷路了。蘇荷的失蹤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關注,他們希望工兵團能夠協助尋找。高等回到修理班,拉上林峰一同前往狼山尋找蘇荷。蘇荷獨自在狼山中面臨著饑餓、干渴和恐懼的折磨。就在她感到絕望的時候,一個自稱是警察的人黎江出現。與此同時,林峰和高等等人也在狼山的深處繼續尋找著蘇荷。
《熱血》第6集 烈火金剛
作者||王偉功
第六集 —— 烈火金剛
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孫子·謀略篇》
現代戰爭中,偵察兵依然是軍隊的先行者。他們對敵方地形地貌、設防布陣、武器裝備、兵員數量等情況的掌控,決定著整個大部隊的成敗得失。1985年9月20日,21集團軍從全軍3個偵察連和2個步兵連抽調骨干,組建成第十偵察大隊。他們比參加輪戰的主力部隊提前3個月,開赴云南前線,駐守老山西側馬關縣一帶。
我的一位好友劉昌軍,是第十偵察大隊成員。他們到戰區后,經過高強度訓練,在1986年1、2月間進行了數次小型偵察、捕俘,效果不錯,均無傷亡。3月初,經云南前指批準,他們選擇敵1828高地,擴大偵察捕俘成果,任務交給了由62師184團8連為主組建的偵察二連。
此前,偵察二連在連長帶領下,進行過15次抵近偵察,基本摸清了敵陣地情況,特別是發現Y軍陣地前100米有個水井,Y軍每天都要從陣地出來,到水井邊擔水;傍晚,三五成群又到水井旁洗澡。針對這個情況,二連制訂了一個捕俘(抓舌頭)計劃。他們決定從陣地前開辟一條秘密通路,直達1828Y軍防御工事。
▲ 1986年3月5日,第十偵察大隊潛入Y軍陣地
二連前出陣地與1828高地之間,是老山戰區西側著名的雷場,被稱為“無人區”和“死神地帶”,之多,難于想象。越軍非常狡猾,他們把做成像卵石、樹根等外貌,利用灌木叢生,把絆索偽裝在樹枝、藤條之中,真假難辨,令人難以突破。
3月5日,二連副指導員孫令輝和大隊工兵參謀張云江,帶領破障組、警戒組提前潛入這片區域。沿途山高坡陡,長度30米以上、70度以上陡坡有4處,2米以上陡坎9處。中途一段兩公里的溝渠,寬60厘米,溝深1米5左右,最窄的地方只能一人側身通過。有一處叫老虎嘴的位置,左側緊貼山崖石壁,右側百米深淵,只能攀登直壁而上,別無他路。
過了老虎嘴,是一片開闊地。劉昌軍說:在西北地區沙漠戈壁環境駐防訓練時,從沒見過那么深的茅草,一人多高,稠密無隙,易于人員隱蔽,卻難以開展排雷和土工作業。
▲ 第十偵察大隊特種連副連長劉昌軍常常感嘆:若不是曹昌俊副大隊長厲聲制止,我恐怕也沒有今天了!
開辟通路是一個既危險又緩慢的過程,每次前進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由于草深林密,探雷器用不上,工兵們只能用探雷針,一寸一寸前進。排雷到3號區時,遇到一處陡坡,偵察兵柴懷生向上攀登時,抓了陡坡上一根手腕粗的藤條,誰知狡猾的Y軍已將藤條從頂部鋸斷了一半,柴懷生沒有發現,當他攀爬到半空中時,藤條斷裂,他墜落下來,摔在一顆上,當即壯烈犧牲。
從3月5日到17日,經過12天艱難排雷,二連終于開辟出一條寬1.5米的小道,進入Y方縱深達7公里。
3月16日夜間,偵察二連192人順利潛入距Y軍1828高地200米地帶。根據預案,他們在一個山坡的坡頂,原我邊防部隊遺留的工事內設立了臨時指揮所;一部分戰士則潛入草叢,進入戰斗位置。雖是3月,但老山一帶白天溫度已達30多度,潛伏在草叢中又悶又熱;夜間氣溫又驟然降低,人伏在地上,凍得直打哆嗦。這么難熬的環境里,劉昌軍他們不敢有半點大意。
從16日夜間到17日白天,都沒發現有Y軍活動,這與往常情況很不同,二連指揮所據此分析,Y軍可能發現了我們的動靜。劉昌軍事后說,當時我們如果及時撤回,情況還不會太糟糕。但我們費了那么多天努力,好不容易才摸到越軍鼻子底下,真的不甘心就此退回。于是,繼續潛伏,原計劃不變。
3月18日中午13點37分,7名Y軍從坑道里出來,向水井方向走來。開始還很難說他們是不是派出來的“誘餌”,故意試探我們。這幾個Y軍非常不自然,走走停停,很是機警,走到一半,便停住張望一番,向回走去。顯然,Y軍嗅到了二連潛伏的動靜,派出的人是來誘戰的。指揮所立即將情況報告給大隊,大隊果斷決定:捕俘行動取消,改為破襲,以炮火殲滅Y軍1828陣地之敵。
戰斗由此打響,在偵察人員的坐標鎖定下,Y軍1828陣地精準地完全被我炮火覆蓋,無一完卵。至此,皆大歡喜,二連組織回撤。誰知,回撤途中,出大事了。
劉昌軍當時在臨時指揮所里,是最后撤離的4人之一。他親眼看到,回撤人員剛走出不遠,進入那一片開闊地,逐漸消失在深草叢中時,突然,Y軍的冰雹火箭炮打了過來,“嘩嘩嘩嘩”,半邊天被映紅了。炮彈直接落在回撤戰士經過的老虎嘴附近迎面一個坡上,由于正值開春,新草還沒發芽,漫山遍野的過冬干茅草,被炮彈一炸,嘩的一聲,濃煙烈火沖天而起,火舌四處飛舞,瞬間就把山谷、山頭都燒紅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來正在刮的南風,突然轉為了北風,風助火勢,滾卷著燃燒向我國境內撲來。一眨眼工夫,周邊山坡都燒了起來,半邊天紅了,身在草叢中的回撤戰士們,被大火團團包圍。
▲ 威武的偵察兵
指揮所的干部們都要沖下山去,想去營救被大火包圍的偵察兵們。劉昌軍也要去,曹昌俊副大隊長回身對他喊:你別去了,就在這里留守!28年后,劉昌軍感嘆道:曹昌俊副大隊長這句話,留我一條命。
大火借助風勢,四處肆虐。Y軍在草叢中布設的大量,也被烈火紛紛引爆。干柴烈火燃燒的噼噼啪啪聲,北風的呼嘯聲,的爆炸聲,吞噬著被烈火灼烤的戰士們,震顫整個山谷。
此時,任何營救都已成為徒勞。原本被安排擔任回撤警戒任務的戰士,以及后方趕來救援的戰士,共40余人,從兩個方向沖進了火海,基本都陷入其中。火勢太大了,方圓幾十平方公里,全都燃起數十米高的熊熊烈焰。望著眼前的一切,劉昌軍心如刀絞。烈焰燒烤的暴熱空氣,隨風向他撲來,他站在火場的最高處,眼睜睜地接受著這場視覺、心靈和肉體的多重摧殘。
十幾米高的烈焰奔騰狂飆,逐漸蔓延成三十多平方公里的一片火海,火光映紅了半個天際……二連一百九十二名指戰員的生命安全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時任第十偵察大隊副政委崔國偉,戰后在《烈火鑄軍魂》一文記述了這場歷史罕見的以外大火,這個英雄的連隊,在熊熊烈火中,前赴后繼,英雄不屈,用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團結友愛、生死與共的革命英雄主義壯歌。
一個個悲壯的故事,震撼了巍巍老山。
▲ 47軍軍長錢樹根(左)與偵察大隊副政委崔國偉(右)
在大火中掙扎著,一次火場碰頭會作出了明確分工,干部們臨危不亂,以身作則,果斷指揮,帶領全連與熊熊大火頑強拼搏。
連長袁輝、三排長李忠國帶領偵察組、捕俘組的四十六名戰士一馬當先,突破了第一道火墻。這時,一個旋風卷帶著一片大火又撲蓋過來,使他們再一次卷入大火之中;紀委干部、班長脫掉上衣,一面撲打一邊向前沖,戰士們踏著火勢減弱的通道,有一次沖出烈火的包圍。但百米之外,大風正卷著烈火又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他們壓來。
▲ 左起:副連長孟軍、指導員張新奎、偵察連長袁輝、副指導員孫令輝
面對烈火的威脅,這時,袁連長機靈一動,突然想起開辟通路時,曾見到山溝旁有一個丈余深、五六尺寬的山洞。于是,他果斷聚集部分干部戰士跑向那個山洞。在距離山洞約15米處,是Y軍埋設的場,但此時沒人顧得上了。袁連長和排長李忠國并肩帶頭趟過雷區,居然僥幸通過,那些過火時已基本上被引爆過了,后面的戰士一擁而入。袁連長站洞口指揮,一個一個人往里塞。洞太小,哪里容得下那么多人,大家相互壘著摞起來,最后居然全部擠入洞中。
鉆進洞里,避開了大火,但烈火也耗盡了周邊的氧氣,洞內人員又嚴重擁擠,氧氣嚴重不足,大家產生了窒息感。有人忍耐不住,表示寧愿被火燒死,也要沖出去。袁輝連長掏出,堅守在洞口,絕不讓一個人返回危險之中。這樣,大家一直熬到大火慢慢燒為灰燼,才被我方人員救回。
這場大火,共造成我20名偵察人員光榮犧牲。據劉昌軍說:如果沒有那個山洞,犧牲的人還不止這個數量。火太大了,此后他再沒見過那么大一場火,一場無邊無際的山火,方圓數十平方公里,幾十米高的火焰,燒了兩天才逐漸熄滅。
▲、21軍首長接見出征前的第十偵察大隊連以上干部:司令員趙先順(左5)、副司令員馬偉志(左6)、21軍軍長王克(左4)、副軍長方登華(左7)、司令部副參謀長闞開泰(左3)、偵察大隊大隊長侯忠林(左2)、偵察大隊政委程林升(左8)、189團團長張辰(左1)等。
中央軍委為烈士張新奎授予“舍身救戰友的模范指導員”榮譽稱號;
為偵察二連授予“團結戰斗模范連”榮譽稱號;
11名烈士被追記一等功、9名烈士被追記二等功,5名烈士被追認為正式黨員。
這是我們輪戰部隊經歷的第一場有規模的作戰,展現了一個英雄群體的英雄行為。消息傳到21集團軍,軍首長組織全體人員從火車站到軍部大禮堂,夾道歡迎偵查大隊對越作戰中陣亡的20名烈士骨灰。
時任軍直電子對抗營營長的胡朝利回憶說:“在一千米的群眾路兩側,英靈一路走來,戰士們都哭了,沒哭的也傻了,一路觀看的大量過路群眾邊走邊哭,場面很感人。老百姓也被子弟兵的英勇無畏保家衛國的犧牲精神強烈地震撼了”
▲ 21軍電子對抗營營長胡朝利
激動人心又嚴肅莊重的時刻終于到了,集團軍軍長王克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高度評價了壯烈犧牲的20名烈士,對烈士的家屬表示慰問,代表集團軍黨委向全軍指戰員發出號召:“烈士鮮血不會白流,一個連隊倒下了,千萬個戰士站起來了,軍部決定重新組建一個新的連隊,希望全軍指戰員踴躍報名,為犧牲的同志報仇!”
全場起立高呼口號,真的個個熱血沸騰,主席臺上就坐的軍首長們,都是從戰爭年代槍林彈雨中走出來的,這些身經百戰的老革命,也都起立振臂高呼,為烈士們報仇,為烈士們報仇!!!
口號響徹在軍部大禮堂上空很久很久……
▲云南前線總指揮廖錫龍看望慰問3.18戰斗的偵察大隊二連指戰員
1986年4月,61師率領所屬三個步兵團,離開了文山州硯山縣,分批向麻栗坡戰區集結開進,陸續接收了八里河東山全線13公里的防御陣地。此前,我曾經擔任過指導員、副師長趙文瀧擔任隊長、王學義擔任副隊長的“師作戰尖子兵集訓隊”骨干們,已提前一個星期,隨他們原編制的班、排、連,進入了陣地,與67軍戰友一道,開始了貓耳洞生活。
Y軍是老兵油子,與美軍打了幾十年仗,幾乎成了精。他們似乎早已摸清我軍輪戰換防規律,也不知是根據經驗估算出來的,還是他們特工偵察出來的,或是我方走漏了消息,新一輪部隊一上陣地,他們立刻頻繁發起進攻,徹夜槍炮聲不斷、偷襲不止,欺負新上來的部隊立足未穩。
▲ (前左1、3、5、7)師參謀長傅金寶、師長劉登云、師政委張海陽、副師長韓金剛;
(后左起)師政治部主任李德勝、師副政委駱永立、師政治部副主任杜燦、作者王偉功
老山戰區有一個非常奇特的地點,從來不落Y軍炮彈,那就是八里河東山山下的一個小村莊。據說村子里曾有一個女子嫁到了YN,做了Y軍旅長太太。旅長格外心疼岳母、岳丈,于是,媳婦娘家全村人都得到關照,免受了炮火襲擊。我師部隊接防必經過這個村莊。周旭陽他們分析:說不定就是這個村子,因與Y方沾親帶故,有人暗送了情報。這當然無法證實。
出于對人民的信任,我軍在境內行動一般都很公開。輪戰換防前后,車隊、兵員大量進進出出,不用專業特工,路邊過客都看得懂。與我們對壘的Y方顯然深諳此道。他們抓住每期新接防部隊尚缺乏實戰經驗的空隙,頻繁襲擾,造成我們的心理壓力和無謂犧牲。為此,我們與友軍陣地換防的時間和行進路線絕對保密。
換防那天,天地漆黑一片。裝滿士兵的一輛輛汽車,披嚴了偽裝網,一律關閉大燈,簡直兩眼一抹黑。沿途,一側是山,另一側是深溝,翻下去就車毀人亡。戰士們自己想出了點子:由一名士兵撐起一面白床單在前方引導,司機睜大眼睛,跟著白床單緩緩前行。
師、團所有能下部隊去的干部,都到了一線。一是模范帶頭,這是我軍歷來的光榮傳統;二是運用經驗,畢竟有一批參加過1979年反擊戰的骨干,有實戰經驗,對部隊是一種無形的安慰;三是穩定部隊,像我,進過西安陸軍學院,親身帶領過尖子兵集訓,經歷過近似實戰的強化訓練,能應急處理情況,牢牢穩住部隊情緒。
我師順利接防了陣地。
▲ 師政委張海陽、181團3營教導員梁儀堅
師長劉登云一再強調:“部隊上去,一定要守住前30天,穩定一個月。部隊剛上去,能不打則不打。等戰士們適應了南疆戰場的氣候特點和Y軍作戰方式后,再尋機殲敵。”
于是,全師進入了戰時適應期。
181團3營教導員梁儀堅,甘肅酒泉人,大個子,紅臉膛,與我同年入伍,過去同在師組織科當干事,相互比較了解。他帶部隊守在06號陣地。我去看他,在營部工事里坐下,剛要吃午飯,——“轟轟轟”!一聲沉悶的炮響起來。梁儀堅扔下筷子,一臉警覺走到電話機旁,給前沿連隊搖電話。
“你們那里發生什么情況?”前沿陣地報告情況后,梁儀堅命令道:“馬上組織一個排上去看看。”放下電話,梁儀堅臉色沉重,皺著眉,一聲不吭。飯沒法吃了,我使個眼色,讓通信員把碗筷收掉。
“前面發生什么事?”我問梁儀堅。
“部隊正在吃飯,Y軍一發冷炮,打中了友軍設在我們防區的一個炮班,可能傷了幾個人。”梁儀堅答道。
我們一同前去察看。友軍炮班9個人,明顯違反戰場紀律規定:一是不戴鋼盔,二是扎堆在貓耳洞外吃飯。當時,我們的戰士都窩在貓耳洞里吃飯,又擠又悶熱,誰也沒出來;而且個個戴著鋼盔,雖然不舒服,但沒誰摘掉。他們倒好,在洞外一片空場上圍成一圈吃飯,沒一個人戴鋼盔。結果被Y軍發現了,一發炮彈打來,還挺準,幾乎落在他們一圈人中間。
兩名戰士被炮彈擊中頭部,犧牲了。其中一名小個子戰士,只穿了一條短褲,外表看不出傷,但把他的頭轉過來,撥開濃密的頭發,有一個雞蛋大的洞,深有一指,顱內腦漿已流光了,只剩一個空腦殼。另一名戰士是個大個子,一臉絡腮胡子,是班長,當時還剩口氣。他被平放在擔架上,頭上纏著三角巾,自己還在不停地用手纏繞那塊三角巾,好像在自救。我走近看,他頭上血流如注,噴涌而出,根本堵不住,鮮血染紅了他的雙手和上衣。這場景深深印在我腦海里。
我趕緊叫來三營軍醫萬繼喜,問道:“給他打個強心針吧?”
萬繼喜是個老軍醫,素來沉著冷靜,經驗豐富。他悄悄扯了扯我的手說:“你看——”他雙手解開傷員的三角巾,掀起底層棉紗,棉紗上沾著白白的腦漿。他惋惜地說:“已經,不行了。”
我又問道:“那他,怎么自己還能包頭呢?”
萬軍醫嘆口氣說:“唉,生命本能啊。”
9個人的炮班,犧牲了2個,傷了4個。大家都忙著救人,3營指揮所前空地擠滿了人,這更是戰場的忌諱。梁儀堅一聲喝令:“散開!趕快疏散搶救!通知團前指、衛生所的救護車馬上過來!”軍醫萬繼喜再次把每個傷員的傷勢確認了一遍,安排了先后順序,接著給輕傷的戰士作應急處理。
團衛生隊兩輛打著紅十字旗的解放牌卡車,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卷著一股煙塵,疾馳而來。軍醫萬繼喜組織大家按順序把傷員抬上車,現場有點忙亂。我看到其中一個傷員,右半臉包著兩個急救三角巾,還滲著血,衣服上也是血,很扎眼,忙拉住他說:“你別跑了,傷不輕呢,趕快上車!”他說:“不要緊,先救他們!”車滿了,上不去。我看到他抓著汽車車門,站在踏板上,跟車而去。
▲ 師后勤部長朱永勝,為改善作戰和生活環境不停奔走于各個陣地
萬繼喜軍醫給剩下的3名輕傷員做手術,就在空場地上。傷員們光著背站在那里,萬軍醫用手術刀和鑷子,從他們背上、肩膀上,還有一個屁股上,取出密密麻麻的碎彈片。3名年輕的戰士,雖然疼得齜牙咧嘴,但仍咬著牙堅持。
緊張的搶救過程只有十幾分鐘,陣地又歸于平靜,熱血噴涌的場面瞬間消失了。——這就是戰場,殘酷的戰爭,就這么實打實的,在我們眼前展開了。
不一會兒,一輛救護車返回來。我趕忙跑上前去,關切地詢問那個大個子戰士怎么樣了?隨車回來的戰士告訴我:“他在路上還沒到團衛生所就犧牲了。”我一時沉默無語。愣怔片刻,忽然迎面又看到那個剛才半臉包著兩塊三角巾的戰士,他已卸去三角巾,血跡依然。我很好奇,看樣子傷得不輕怎么又回來了?他好像也猜出了我的疑問,不好意思地說:“沒事,我沒傷著。”后來聽人說,他是炮班副班長,炮彈爆炸后,大個子班長重傷倒下,他帶領全班奮力搶救傷員。忙亂中沾得滿臉滿身都是血,手一抹汗,鮮血抹得滿臉,自己毫無所知。別人看到了,慌亂中就喊:“副班長,你臉受傷了!”趕緊就胡亂給他包扎起來。大概是精神作用,他也頓時感覺到疼痛,哎呦呦,喊了幾聲,其實這是戰場綜合征的反應。三角巾包了兩條,他被當成重傷員了。但他很幸運,我由衷祝福他!然而,作為違反戰場紀律,他和全班都無可諒解,否則不會發生這場悲劇。
▲ 181團楊忠敏主任在老山前線
在前沿,靠得近的陣地都有坑道、戰壕相連。每當天快黑時,各個陣地就要封閉戰壕:拉上帶刺的鐵絲網,埋上電發火的、包,或擺上長距離拉線的手等。夜間遇Y軍偷襲,就分段控制這些,殺傷敵人;天一亮,再各自拆除。Y軍有時也很賊,會將計就計——夜里偷偷摸過來,見我陣地防御嚴密,就在我們封閉的戰壕邊埋個或。第二天早上,我們的戰士如果沒發現,往往會觸雷負傷或犧牲。
181團3營指揮所設在一個半地下工事里,清晨一覺醒來,從洞口望去,太陽透過薄云,噴射滿天彩霞,這是老山一天中最美好、最安寧的時刻。Y軍進攻和騷擾一般都在夜間,天一亮他們就累了,縮回去睡覺。我們的戰士們也忙碌了一夜,輪流去休息。
享受著難得的清閑時光,我打算到其它陣地看看,了解一下昨夜情況。還沒攀到指揮所頂部,就聽到一聲猛喝:“站住!不準往前走!”
——誰這么兇?我一愣,上陣地以來還沒人對我這么嚷嚷過。回頭一看,是營部一個干部,他疾步奔過來,一看是我,忙解釋道:“王干事,前邊不能隨便走了,到處是。一不小心就踩到上!”
我將信將疑。午飯時,梁儀堅對我說:“你別見怪。前幾天師后勤部長朱永勝來我們陣地,差半腳就踩上。”
▲ 181團政治處主任楊忠敏(右2)、干部股長(右3)、保衛干事王鐵練(左1)在“上甘嶺”陣地
我一聽,更加好奇,追問他是咋回事?他告訴我:
“那天,陪著師后勤部朱永勝部長來的,有一名工兵戰士,代他踩上了,一只腳被炸斷,小腿肚子上一大塊肌肉,耷拉在腳上。他是工兵,有經驗,愣沒倒下。如果倒下去,草叢里還有雷,肯定跟著爆炸,不但他活不了,還得把跟在身后的朱部長也炸了。他堅持不倒下,單腳蹦到安全地帶,嘴里還不停地用陜西話嘟囔:“我倒霉,算我倒霉!”
聽他一講,我不禁出了一身汗。心中暗忖:好險,幸虧被那“兇狠”的干部給叫住,不然,再一個倒霉的,豈不就是我了?
八里河東山自1984年戰火燃起,到今天已經兩年多。陣地前數十米內的植被,早被打成光禿禿的石頭地。百米開外,便是茂密的灌木雜草。為阻止Y軍偷襲,草叢中遍埋了。老山用的遠不同于抗日戰爭時期,電影《戰》里個兒都很大,很重,要挖坑埋下去。現代則大的拳頭一般,小的僅如乒乓球,并涂有偽裝色,與老山的草木植被渾然一體,很難被發現。雷型大多數為觸發雷,3公斤壓力就炸;也有絆線雷,一根線牽著,微微一碰就炸。
布局采取分片拉網和機動圍捕,不僅設于谷口和要塞,陣地前沿更是數不勝數。幾番輪戰,從14軍,到1軍,到67軍,再到我們,已經說不清是誰埋的了。層層疊加,大雨過后便沖得到處都是,根本無法準確記載布雷位置。老山戰區的溝溝坎坎里,雷多得不計其數。我親眼所見,布雷時,戰士們直接提著滿編織袋的雷,往陣地前的坡下倒。,防了敵人,也害了我們自己,更留下無窮后患。傷了我們多少條腿,無法統計。
181團特務連5班長苗荃竑,曾經目睹過多起。戰后,他對這段痛苦經歷作了記錄——
一天,(181團偵察連)副連長雷福元(原廣州軍區某部偵察班長,曾參加過1979年對Y反擊戰)帶回了鄭月龍副團長指示,要求我們偵察排以班為單位,進入一線陣地,熟悉各陣地線及陣地上的各級指揮員,同時在我方前沿設伏。通過一段時間的設伏和觀察,并沒發現Y軍特工人員對我方陣地攻擊和襲擾。
5月,鄭月龍副團長與雷福元副連長,制定了一個代號為“獵豹行動”的偵察方案,偵察排抽調我們3名偵察班長,4班長王喜奎、5班長苗荃竑、6班長梁喜財等9名戰斗骨干,在工兵和通信兵配合下,由雷福元副連長帶領,組織獵豹行動分隊進入敵我間隙地帶,了解敵方活動痕跡,接近敵人主陣地,觀察掌握敵人表面陣地的火力配置、人員裝備及活動規律。
▲ 181團特務連的偵察兵們
經過一個階段精心策劃和反復演練,5月中旬,我們從3營防御陣地前,沿雷區炸開一條不足一米寬的通道,秘密進入敵我雙方間隙地帶。敵我雙方直線距離約1500米,我們選擇的這條路線上,長滿一米多高的紅草,紅草像我們北方的蘆葦,但比蘆葦細。紅草叢中據說毒蛇、蜈蚣、螞蝗等毒蟲很多,我們每個人都隨身帶有舍德勝蛇藥,身上也涂抹了防蚊蟲的藥水,匍匐著向Y軍陣地靠近。在高度緊張下,毒蟲的威脅早忘到九霄云外。汗水浸透了衣服,流進了眼睛,我們都感覺不到。不知道爬了多長時間,一道鐵絲網攔住了我們去路。往上一看,原來已到Y軍陣地前沿。剪開鐵絲網,很快發現有零零散散的。Y軍前沿只在便于單兵隱蔽的位置布設了,不像我們前沿那樣到處密布。的品種五花八門,其中一種木殼,外面一看,一只小小的棺材,里面有一根TNT和,木蓋是半合著,如果腳踩上木蓋與小棺材合攏,就會爆炸。雷福元副連長不愧為老偵察兵,很熟悉Y軍前沿的布局,領著我們很快潛入了Y軍陣地的外圍壕溝,距離Y軍主陣地不足百米。通過觀察,我們發現Y軍陣地表面工事不多,主要是運用了天然溶洞屯兵,在巨石縫隙間設火力點,隱隱約約能聽見Y軍的說話聲,卻看不到一個人。
第一次接近敵人主陣地,我們沒敢長時間停留,很快撤回我方陣地。得知我們成功抵近Y軍陣地,師、團首長很是高興,鄭月龍副團長當晚決定第二天與我們同行,再次抵近敵人陣地進行偵察。第二天天蒙蒙亮,鄭月龍副團長隨我們偵察分隊順利越過我方前沿陣地,這時我和6班班長梁喜財作為小組,走在最前面。忽然,在中間指揮員位置的雷福元副連長叫我到后面的掩護組負責保護鄭月龍副團長的安全,我剛轉身走出兩步,身后一聲巨響,一股氣浪差點將我掀翻。轉身一看,配屬我們的工兵戰士朱守山就在我剛才站立的位置附近單腿站立,雙手抱著另一條腿,這一條腿的小腿已經不見,白森森的小腿骨裸露著,皮肉翻卷到膝蓋部位。朱守山大張著嘴瞪著眼,盯著自己的傷腿。梁喜財趕緊從身后抱住他,我迅速撲上去雙手捏住他膝蓋上端。鮮血冒著泡不斷涌出,我急忙抽出腰間的止血帶,平日里訓練我只需零點幾秒就可以扎好止血帶,此時翻卷的血肉使我雙手打顫,竟然用了幾乎一分鐘才將止血帶扎好。包扎好傷口后,我們迅速回撤。鄭月龍副團長用電報告知我方陣地上的軍醫趕來急救,朱守山這時已回過神來,看著斷腿不斷哭嚎,我們看在眼里無不唏噓。
第三次,我們再次秘密潛入Y軍陣地,對Y軍陣地實施拍照、攝像、測繪。這次潛入,我們秘密潛伏了三天三夜,對Y軍的活動規律進行了詳細觀察,并得出結論:Y軍除炮火襲擾之外,很少主動派出特工人員對我軍陣地進行主動襲擾和攻擊。
團首長在我們的情報支持下調整各陣地防御方案,將一線人員后押,前出陣地只留下很少的用于觀察和警戒的人員。這樣一來,各陣地傷亡人數大大減少。
7月份,我們團決定組織3營在年底之前對我當面之敵,即小清山進行一次營級規模的拔點行動。我偵察排受領任務后,負責為拔點部隊提前開辟通道,并不斷對敵進行抵近偵察,密切掌握敵人動向。其中開辟通道分為上下兩條線:上線由鄭月龍副團長指揮,雷福元副連長帶偵察4班、6班具體實施,主要配合9連行動;下線由袁光榮參謀長指揮,我帶偵察5班負責實施,主要配合打穿插任務的7連行動。在此期間,西安陸軍學院來了一批偵察兵學員上陣地實習,其中有一個姓嚴的見習排長,是陜西蒲城人,和我拉上了老鄉關系,要我建議連隊,同意他隨我們班行動。我痛快地答應了,向雷福元副連長提出后,把他安排在我們5班。
不斷地執行偵察任務,我們也逐漸總結出一些作戰經驗。最危險的就是我方前沿的,在間隙地帶與敵遭遇(這種幾率很小)和敵人的炮火覆蓋,再就是抵近敵人陣地時被敵人發現。一旦被敵人發現,就會遭遇Y軍炮火覆蓋。更重要的是,會暴露我方企圖。所以在執行任務中,總是極度小心地在叢林中匍匐前進,每個人都滾得像泥人一樣,寧可慢也要避免踩到或被敵人發現,雖然很辛苦,但膽子越來越大,就這樣反反復復地往來于敵我陣地之間。
▲ 馬偉志副司令員(中)視察八里河東山,師長劉登云(左1)與182團政委袁建國陪同
8月底的一天,我率領偵察分隊沿盤龍江東側抵近Y軍陣地側翼。天色已晚,我向袁參謀長報告,我們已順利接近敵人陣地側翼,袁參謀長命令我們今天到此為止,抓緊返回,同時讓我觀察好下一次接近敵人陣地的線路。我命令實習生嚴排長帶領其他同志原地掩護,我帶偵察兵王金虎爬到附近的一個小高地,用望眼鏡對敵人陣地側翼前沿的地形地貌進行觀察,發現距我約500米左右的敵側翼有一個溶洞口外,有十多名Y軍圍坐在一起聊天,有的還捧著竹筒水煙。敵主陣地表面比較平靜,我正在考慮選擇哪一條線路在下一次接近敵人陣地時,突然,轟地一聲悶響,似乎還夾雜著一聲人的叫聲,突如其來的爆炸聲,我毛骨悚然,全身發冷。首先,我判斷是不是被Y軍發現了?一旁的王金虎端起四處張望,我急忙將背后的背囊拉到胸前,拿出,端起。很快,四周又趨于平靜,我再用望眼鏡看遠處的Y軍,仍然圍坐在一起,沒有動靜。這時,一名戰士從遠處跑了過來,并急急忙忙壓低嗓門向我喊道:“嚴排長負傷了。”
一聽是此情況,我就判斷嚴排長觸雷。命令王金虎繼續觀察Y軍動靜,我隨戰士跑回出發地,發現嚴排長躺在一名戰士懷里,右腳腳面被炸裂,左眼皮被彈片劃開,左眼珠子掛在臉上。我撲過去首先一手將他的眼珠捂進眼眶,撕開急救包替他包扎。炸裂的腳居然沒有流血,我用割開他的膠鞋,這時他才疼得要叫出聲來。我命令戰士急忙用急救包塞進他的嘴里,在替他包扎好腳之后,又命令戰士抬著他返回,并向袁參謀長報告。袁參謀長馬上安排一個排的步兵接應我們。我帶著還在觀察敵人陣地的王金虎掩護大家回撤,心情極度復雜,本來見習學員是我們執行任務過程中的重點保護對象,每次執行任務都在最后的掩護組,沒曾想這都會炸傷他。端著,望著Y軍陣地,真希望Y軍能追上來和他們干一仗。
嚴排長負傷走了,但我們的任務仍要繼續下去。直至年底,我們上下兩條進攻通道已全部打通,對當面敵人的活動規律和火力配置也已了如指掌。1987年元旦,團首長組織3營及配屬軍工,所有參戰部隊班以上指揮員,從上下兩條線對Y軍陣地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抵近觀察,主要目的是讓進攻部隊的指揮員熟悉通道,了解敵人表面陣地的基本情況。
上午出發時,雷福元副連長帶領的上線分隊剛剛走出我方前沿,偵察4班戰士賀建軍踩上,被炸掉一條腿。賀建軍是偵察排唯一一個獨生子,原本一直考慮停止讓他參加執行任務,他卻表示參加完這次任務之后,他就休息,卻沒想最后一次任務讓他成為殘廢。
▲劉登云師長(左4)陪同總參炮兵部領導在前線
我所負責的下線分隊一路進展非常順利,在下午返回我方前沿時,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一名軍工班長不知何故走到了一個小岔路口,踩響了,另一名班長在躲閃時又踩到了一顆,接連兩聲爆炸,兩名步兵戰友失去兩條腿,我竟然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負傷時驚恐的表情我依然歷歷在目。
在一線陣地殺傷巨大,除死亡外,更多的是傷殘。被防步兵雷炸傷腿,也是曾理在師醫院碰到最多的戰傷。觸雷后,小腿基本炸掉,膝蓋以下被一塊皮吊著。如果能盡快送下陣地,在師醫院又能及時鋸掉炸傷的小腿,作相應醫學處理,并完整保存住膝蓋,這樣,將來裝上假肢,還能正常走路。但當時師醫院設備簡陋,往往只能作簡單處理,將膝蓋以下部位鋸掉,再送往后方昆明醫院。沿途山路崎嶇、溝壑縱橫、道路狹窄,難免延誤,造成傷口發炎。到昆明總醫院后,大多需要二次鋸腿。于是,膝蓋不保,一條腿基本報廢。
每次與醫生拉鋸,曾理都陣陣心寒。一個沒腿的人,繼續活在這人海紛爭的世上,多么艱難啊!
▲ 181團參謀長袁廣榮(后左2)與苗荃竑(后左3)和他的戰友們
我親眼見過一名西安陸軍學院來實習的見習排長,叫吳海斌,分在43號陣地,雖然一再給他講了的恐怖,他還是不夠小心。一次整修工事,要到陣地前面樹林里砍樹。為防觸雷,戰士們想出個辦法,在經過的路上鋪一棵樹,人只能小心翼翼在木板上走。木板有如獨木橋,橋下即是陣。吳海斌抓長把斧子踩在橫倒的樹上,不知是緊張還是大意,身子向一邊微微側了一下,他下意識用斧子往地上拄去,恰好拄在一顆上。爆炸,沖擊波把他的左腳掌與腳后跟炸翻了個。我剛好在場,百思不解。
趕來的軍醫告訴我:“只是斷了骨頭,沒炸掉,腳被180度扭過去了。可惜呀,如果送到師醫院,難免還是只能鋸掉。”
我忙問道:“有啥辦法可以保住他這只腳?他還是個學員!”
“除非用直升飛機直接送昆明總醫院。”軍醫說。
我跑到營部抓起電話,通過四道總機接通了副師長趙文瀧,向他說明了吳海斌的傷勢。趙文瀧二話沒說,調了直升飛機,戰友輪流背著、抬著吳海斌,又換救護車,一直把他送到師醫院,由于搶救及時,吳海斌的腳終于被搶救了過來。
30年后的今天,2015年11月我聽到一個消息:吳海斌來西安了!我急切地想知道30年后吳海斌的健康狀況如何。于是要來了電話號碼,撥通后他十分高興,說:當年他被戰友們送下陣地后,先送到師野戰醫療所,直接進了手術室。正當腿上消毒后要做截肢鋸腿手術時,趙文瀧副師長匆匆趕到,命令停止手術并派車送吳海斌上了直升飛機。30年來他知道負傷后有人在幫他,但不知是怎么回事。戰后腳雖然保住了,但仍有許多后遺癥,睡不好覺,所以不到50歲就病退了。
▲ 負傷后的吳海斌
吳海斌是八里河東山陣地的幸運兒,在戰區獲此幸運的人并不多。另一個幸運兒是老山那拉陣地的徐良,同一架直升機挽救了他們的生命和肢體,他們因接受過高等教育而享此殊榮。
戰后我常想:如果我軍也有美軍那么多架黑鷹直升機,隨時保障步兵,該有多少生命得以延續,肢體得以保全啊!
老山場后患延續至今。1989年停戰后,我軍調集專業部隊,排雷6年,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經濟代價。2013年,排雷的艱難過程,被拍攝成32集電視連續劇《戰雷》播映。但在八里河東山等村莊,一些觸雷致死、致殘的村民。
1986年4月,我師開始接防陣地。白安周所在的182團3營9連1班,接防了八里河東山42號陣地。他以班長身份從4月11日開始戰地見習,從那天起他每天寫日記,看看他剛接陣地的記載吧:
4月11日
晚上20點從盤龍江(文山州)出發,0點到麻栗坡縣,第二天凌晨2點到達陣地所在山峰——八里河東山山腳下。一直爬山,5點,天蒙蒙亮,登上主峰,7點到達42號陣地。
趁著還有點光亮,對42號陣地作了大概觀察。環狀,以壕溝相連,向著Y軍方向布有三個哨位,每個哨位相距7到8米。戰場就是戰場,能聞到硝煙的味,嗆人。還有,到處光禿禿的,給炸的。
友軍班長怕我到處走,拉我進貓耳洞里,告誡我:千萬別亂走,到處。我還納悶,怎么亂埋呢?后來他一說,我才明白。
經過14軍、1軍、67軍,各部隊輪著上,晚上為了防止偷襲,包括Y軍自己,天天埋雷,到處埋雷。現在老山到底有多少,只有天知道了!為了不炸到自己,只能盡量小心。
4月12日
上午,友軍班長向我介紹了Y軍進攻和偷襲的特點,并特意告訴我,對面Y軍的番號和藏兵洞位置,以及可以對我們進行觀瞄的位置,我一一作了記錄。
下午,我伏在沙包上拿望遠鏡觀測,看清了對面Y軍55號陣地,這是我們給他們編的一個代號,便于我方確認。中間一條深溝,我42號陣地與Y軍55號陣地,直線距離不過1000米,要想過去,得下到溝里,再爬上一段陡坡,走好長一段距離。
想想自己以后要在老Y的鼻子底下活著,有疙瘩。
▲ 作者在陣地攝影
4月13日
42號陣地是個環狀陣地,突出部分面對Y軍55號陣地,兩側后面在山石的遮蔽下,Y軍較難發現。以后帶戰士上來,一定要注意這點,不要輕易在陣地正面活動,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4月14日
友軍班長建議,我作為將要帶兵防守42號陣地的班長,不但要了解42號陣地,還應了解相鄰區域的其他戰友防守的陣地。這個建議很好,萬一上來后發生劇烈戰斗,對自己一方的進退據守可以很清楚,免得亂了方寸。
從42號陣地出去,不管往哪個陣地去,都得縮在交通壕里,不能冒出身子。從3天情況來看,Y軍進攻不是很頻繁,但打炮很猛、很準,主要是對方YY軍有人窩在陣地觀瞄孔里,用望遠鏡在看我們。一有人冒出頭,他們就招呼炮。防炮比防槍還嚴重。
4月15日
上午去了34號陣地,領了油、鹽、米等,下午酣睡一覺。晚上和友軍班長商量,是不是要將工事加固?友軍班長雖然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撤防了,但還是很熱心地幫我拿方案,并建議我要根據陣地不同部位受敵火力的特點,用不同的材料。
也沒有什么不同材料,都是編織袋里裝土往上壘,堆成一道墻一樣,就是工事了。還有就是挖塹壕,要挖很深,最少兩米,上面窄下面寬,每隔3到4米預留一個射擊位,墊上土,人踩在上面就可以朝外面打槍。
貓耳洞有要求,波紋鋼上必須蓋沙袋,4層以上。沙袋里都是土,炮打在上面可以減震。
4月15日 - 21日
餓。給養上不來。
友軍分成兩撥撤出陣地,第一撥人15日下去了。他們一走,人家就不上給養了。我們的給養還沒跟上,戰地斷了糧。從15日開始,我們幾乎就沒吃的了,這就是沒銜接上。我猜想,在自己部隊沒上來前,肯定還得餓一段時間。
17日,我只吃了一小碗稀飯、半塊壓縮餅干。
18日,餓。晚上值哨的時候,因為餓,我摸陣地前面的草,感覺嫩的,就摘了往口里咬。香,嫩,嚼在口里有澀味,但好吃。兩個小時哨,嚼了兩個小時的草。
陣地上有4桶壓縮餅干,友軍班長告訴我,那是戰備糧,絕對不準動。說是萬一被Y軍包圍了,用于救命的糧。所以寧可餓死,也不能動戰備糧。我和友軍同志一道,經受著饑餓之苦。
王常興也是4月11日上的陣地,他在41號,與白安周42號相鄰。除經受與白安周同樣的饑餓外,還一個人打了一仗。
▲昆明前指直升飛機搶救危重傷員
當晚,友軍都進洞睡覺了,他一個人在外面站崗。戰場第一晚,頭一次在戰爭環境下站夜哨,確實很緊張。他壯了膽子,只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不能給丟臉。因此,他主動要求友軍進洞休息。他睜大雙眼,眨都不敢眨,緊盯山下,生怕錯過一丁點動靜。那晚,好像老天故意考驗他,忽然電閃雷鳴,驚心動魄。借著閃電,他發現了情況。一道刺眼的電光,照亮了41號陣地下面的山溝。他隱隱約約發現,有人影在動。他用力揉揉眼睛,生怕看錯了,那就出洋相了,被人說自己膽小是小事,給丟臉是大事。
▲ 61師排雷大王胡義川排雷811枚
又一道閃電劃過,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果然有人!他們匍匐在地,正往山上爬來。他急忙跑進洞里,推醒酣睡的友軍班長:
“不好,有情況,Y軍摸上來了!”
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仗打疲沓了,友軍班長迷迷糊糊回答他:“不可能。不會的。你看錯了。”
聽到此言,王常興不自信了,畢竟友軍已經打了一年,太有經驗了。自己剛上陣地就碰到敵人來襲,哪有那么巧?他跑回哨位,再次揉揉眼睛,仔細觀察。
嘩——嘩——,一道道連續的雷電光芒,刺亮了山下的溝溝壑壑。這次看得再清楚不過了:五六個Y軍,戴著白色寬檐帽子,已經爬到半山,再有幾十米,就到跟前了。敵人距離已經太近,王常興決定不再去報告。他把手箱都打開,擰開手蓋;為防止Y軍發現僅有一個人,他沿塹壕把手一線排開,然后抓起一顆,扯掉引信,瞅準方位,向剛剛看到敵人的地方甩過去。他甩一顆跑幾步,換個位置再甩一顆,一口氣連甩了12顆手。接著,他端起,一邊在塹壕里移動,一邊往山下射擊,不讓Y軍判斷出他的位置。聽到爆響和槍聲,洞內休息的友軍都跑了出來,在各自哨位上都看到了敵人,于是忙著投入戰斗。打了20多分鐘,Y軍才撤回去。
▲ 182團9連班長王常興(右)與戰士劉康昶在41號陣地上
一線陣地換防,持續了大約一星期。有趣的是:哪個陣地換防,哪個陣地就有仗打。其中有兩場戰斗打得特別激烈,記載在師部《火線報》上。
4月24日,白安周所帶的182團3營9連3排7班全部上到陣地。晚上20點樣子,天黑下來沒多久,就有Y軍摸了上來。戰場上,夜間基本都靠耳朵,一丁點動靜你都得聽出來。戰士艾建強將白安周拉到1號哨位,說好像有人。白安周仔細一聽,果然是。那動靜與野獸出沒不同,野獸發出動靜一般是覓食,時大時小,無所顧忌,非常隨意。而這個聲響時有時無,響動稍大一點就馬上停止,似乎十分警覺。白安周聽了一會,未能確認,就從貓耳洞里找來“傳、幫、帶”的友軍班長,幫助判斷。他們一起來到1號哨位靜聽,不一會,友軍班長點點頭,在白安周耳邊說:“是人的動靜。肯定是老Y來了。”
白安周二話不說,掄起一顆手,朝山下甩去。借著手空爆的閃亮,果然看見了Y軍,大約一個班規模,正往山上摸來。白安周招呼全班戰士,在塹壕里一字排開,一人一顆手,聽他命令,一起扯弦,再一聲命令,手一齊甩出去。這樣連續甩了四輪手,不下50顆。緊跟著,我軍的炮來了,按照白安周標定的方位,猛轟了一陣,半個小時,把Y軍打跑了。
不想,當夜23點,Y軍又來了;凌晨1點,Y軍再次來過;那個晚上,連續偷襲3次,每次都不戀戰。白安周感覺敵人是在試探我方反應,敵方火力集中對我1號哨位。Y軍此種戰術其實很蠢,達不到襲擾、震懾目的,反而幫我們練了兵。經歷了這一夜戰斗,大家士氣倍增,破除了惶恐心理。第二天全天靜謐。
第三天,4月26日,Y軍來了狠的。白安周過后回顧,那天晚上的進攻,大概相當于我們后來的“10·19”作戰規模,是一次連級持續進攻。重點是182團41號和42號陣地。這兩處陣地位置前出,42號左側是斷壁懸崖,1000米距離內無我方陣地拱衛;右側是一山谷,100米外是一處突起的山頭,為41號陣地。Y軍猛攻這兩個陣地,顯然認為這兩處相對孤立,左右無援。
20點,發現敵情。42號陣地我方有一臺德國進口夜視儀,是上一家輪戰部隊138師移交給我們的,還監督我們當場宣了誓:人在陣地在,人在儀器在!從夜視儀中,白安周看到越軍一人接一人,匍匐在地上爬行,他們爬得很慢,幾乎沒有聲息。夜視儀中清晰可見一條條灰色人影,爬進樹叢中便不見了,不一會兒,又從樹從中鉆出來。白安周根據觀測判斷:爬過來的Y軍,約一個排規模。他趕緊打電話報告連里,副連長黃朝耀趕過來,看了看情況,讓白安周多加小心。
▲ 機警靈活的班長王常興
Y軍爬到山下,到達他們所謂的預出陣地,始終以為我們沒發現,他們一個個趴著不動,然后開始炮火準備。Y軍炮一響,白安周領著大家進洞。等敵人炮火一停,12個戰士奔出貓耳洞,伏在塹壕壁邊,擰開手蓋,等待白安周命令。白安周向各戰斗小組長打過招呼,Y軍不到跟前不許打。有了24日夜戰經驗,大家不再慌張,等了一陣,Y軍距我陣地約50米開外時,白安周喊了一聲:
“拉——!”包括白安周在內12個兵,各攥一顆手,齊齊扯掉彈弦,停頓約一兩秒鐘后,白安周再喊一聲:“投——!”
12顆手同時甩出。每輪投彈12顆,與24日晚相同;不同的是,白安周在拉弦命令后,停頓一兩秒。手拉弦到爆炸標稱時間為3.7秒,12個人同時推遲投出,是有風險的。但是,被延時投出的手,會在空中爆炸,稱為空爆,與地爆一起可形成上下交錯的彈幕,彈片從各種角度同時迸射,殺傷力非常驚人。
從21點打響,斷斷續續,Y軍進攻了五波,幾乎打了一夜,雙方都紅了眼。到后來,可以看到Y軍嘶叫著發起自殺式沖鋒。我們的、輕重,噴吐火舌,一片片橫掃。Y軍每次沖到半山腰,就被打回去,之后再次沖鋒,我們再橫掃,五次三番,驚心動魄。
友軍那個班長在洞里待不住了,跑出來看到白安周他們這么打,拉他到一邊小聲說:“白班長,你們這么打,把老Y殺紅了眼,他們死的人越多,報復得越猛。”
白安周邊推他進洞,邊回道:“兄弟,你別管。這是我們61師的戰斗,你去歇著!”友軍班長只得返回洞中。
后來有一次,Y軍突破了前沿開闊地,越沖越近。團里緊急命令戰士們退回洞中。白安周一聲令下,大家迅速撤出表面陣地,縮進貓耳洞。Y軍叫喊著撲了上來。這時,我軍炮火鋪天蓋地砸在他們身上。按照預先標定,182團炮連用密集覆蓋了42號陣地。
好在只是60迫擊炮,如果是大口徑炮,躲在貓耳洞里的白安周他們,難免會被震得昏死過去。每當回想起那一夜的戰斗,他都心有余悸。對42號表面陣地的炮擊持續了15分鐘,Y軍最危險的一次進攻終于被打了下去。白安周帶領初上陣地的11名戰士,成功頂住了Y軍一個連級規模持續5小時的進攻,沒有犧牲一名戰士。過后他們反應過來:Y軍是想打個“下馬威”啊,可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 1營1連1排長付佑明在182團陣地
但在181團1營2連 -17號陣地,卻有些不順利。那一晚,他們犧牲了一個英雄張建,誕生了一個活英雄張振明。
張建是陜西省長安縣人。4月26日那天,輪到他給哨位上的戰士們做飯,他做了家鄉長安縣的一種特色面食,叫“麻食”。他煮了一大鍋,熬了辣子油潑在上面,味道香極了。他跑到每個哨位,叫戰士們去吃“麻食”,自己留在哨位上替戰友們監視敵情。
回到貓耳洞的戰友們,看到鮮紅的“麻食”,香味撲鼻,大家歡喜無比,放開量吃,一鍋“麻食”搶得精光,唯獨忘了問張建吃過沒有。張建回來一看沒了,不禁嘟囔了幾句。戰友們說:你那“麻食”做得這么香,怨誰呢?張建便默不作聲了。
當晚戰斗打響,一排排炮彈向著張建所在的5號哨位打來。見Y軍炮火猛烈,張建把一同警戒的戰友周建新推進了洞里,一個人堅守在哨位上。不幸一發炮彈打來,張建當場犧牲。戰友們非常傷心,想到他白天辛辛苦苦做了那么香的“麻食”,自己一片都沒吃到,餓著肚子就犧牲了,大家忍不住放聲痛哭。張建被授予一等功臣,陜西省長安縣在一個廣場上給他塑了像,供人民瞻仰紀念。
散文家楊聞宇1986年曾來云南前線61師采訪。我們是老戰友了,當年他為21軍宣傳隊演出創作過節目,這回來前線我們相見分外高興,我有幸受領任務,陪同他到各團陣地。他曾在《深情的南疆》中追述過張建的生前身后:
1986年4月26日夜間,老山前線的天地漆黑一團,在通往我防御腹地的咽喉要道上,二連七班守衛著一個險要的陣地。8點整,班長命令周建新換哨。正在貓耳洞里守電話機的張建,搶上一步:“班長,我上。小鬼子昨晚上沒撈著油水,待會兒要報復的。”
小周是新兵,也很要強:“你這幾天太辛苦,聽班長的。”邊說邊提槍往外走。
▲ 英勇的182團9連7班
虎頭虎腦的張建奪過他的槍,眼睛一瞪:“別逞能,我家弟兄5個。你小子能比么!”
蟲聲啾啾,天氣又熱又悶,張建走上哨住,從腳下的一箱手里拿出6顆,擰開蓋兒,并排放在手邊,靜靜地警惕著前方。他清楚,對面Y軍的陣地上,有五六個重型火力點瞪著陰冷的眸子,正暗算著他的哨位,正對著我們的祖國。星兒清淡,一絲風也沒有,8點50分,南側、西側同時發出“沙沙沙”的響聲,張建直起腰,迅速把信號傳給了班長。敵人接連幾天輪番進攻,都以失敗而告終,今夜里,突然采用了分割突襲的戰術。戰士們分兩個方向進行抗擊,剎那間,槍聲、吼聲、手爆炸聲交織成一片。張建穩穩地隱蔽在哨位左側,小周緊挨在張建身邊,等到敵人靠近時,他們才動用了手,左右開弓,火光閃爍,炸得山岳間一片嚎叫。突然,從對面傳來“嗖嗖”的飛彈聲,嘯聲尖銳刺耳。“炮彈!”張建一聲大喊,一個猛子,用寬大的身軀死死壓住了小周,“轟隆隆”一排炮彈在哨位邊上爆炸,小周掀開班長,急忙反擊仗著炮勢往上撲的越軍。張建感到脖子一陣麻熱,一摸黏糊糊的,左手緊緊捂住脖頸,右手繼續把手投向敵群。當他提起第五顆手時,一陣暈眩,身子一軟,一下跌坐在了血泊里。朦朧中,他穩住身軀,伸開左手摸住木箱,提起了另一柄手,兩臂舉了幾舉,怎么也舉不動了,炮火硝煙里,張建同志的鮮血染紅了彈柄,再也沒有起來。
第二天,連里召集全班開會,戰士們抱在一起,哭成一團。他們半天才說出話來:“昨天下午,他……只嚼了兩塊干糧,喝了幾口面湯。”
上陣地以來,昨天下午是張建做晚飯。他見同志們面色憔悴,眼布紅絲,便動了腦筋,特意做出一頓關中家鄉飯:麻食。小巧勻溜的面卷里下進炒過的小豆角、青辣椒、韭菜,拌合了一瓶大肉罐頭,來自天南地北的戰友們,第一次見到這樣噴香冒熱的飯食,吃得汗流滿面。見同志們吃得這樣來勁,這樣高興,張建獨個兒倚住崖壁,默默微笑著,點起了一支煙。飯是按常量做的,因為好吃,人人多來了幾口,等班長發現張建還沒有動碗筷時,鍋底只剩下一點面湯湯,刮干刮凈,才小半碗。同志們后悔忘記了張建,收斂了笑容,誰也不吱聲。張建卻笑了:“頭一回做這個飯,沒想到你們這么愛吃,弄得大伙都沒吃好。明天我再來一頓,多做些,保證人人吃飽。”
這個忠厚平和的農村戰士,直至最后一息,兩只手還攥著兩柄帶血的手……就在5天以前,張建給他的表兄寫過這樣的一封信:
我們陣地離敵不到200米,非常危險。新同志太小了,體質又差,背糧、背水要經過封鎖區,我不放心他們,我一個人干,不許他們參與。我想,人活在世上,首先應該學會怎樣愛別人,關心別人。他們到部隊才幾個月,跟我的親弟弟一樣,我要盡量讓他們返回去,與父親母親團圓。只要陣地在,我死也不遺憾,因為我沒有辜負祖國親人的重托。
這樣的好兒子只活了20歲。張建50多歲的媽媽本來就有些病,當兒子的骨灰從南疆送回故鄉時,這位慈祥的母親,病痛交集,水米不進。第三天,含著眼淚默默地離別了人世。
同在那天后半夜,凌晨4點35分,Y軍炮火響了,八里河東山地動山搖。待炮火一停,張振明瘦弱的身子靠在被炮彈炸焦的塹壕壁上,豎了耳朵靜靜地聽。突然,他迅雷不及掩耳地躍出塹壕,伏在4號哨位右側,果斷開火,出膛,Y軍應聲倒下4個,張振明興奮得大叫。但敵人緊接著甩過來一顆手,落在離他3米處的塹壕里。按照求生本能和戰術動作,他應滾向另一側塹壕轉角處臥倒,但他卻沖過去,一把撿起手,掄臂甩出,脫手瞬間,手空中爆炸了。炸響驚動了戰壕里向越軍射擊的班長和另兩個戰友,他們扭頭一看,張振明失去了半只手,全身30多處涌血,趕緊搶上去給他包扎。這一夜,勇猛無畏的張振明也榮立了一等功。
▲位于陜西長安縣的張建烈士墓
老山地處亞熱帶原始次森林區域,山高坡陡、草深林密、蒺藜遍野,溝深谷幽、道路稀少,氣候潮濕、蚊蟲密集。我們大西北的兵,初來乍到,很不適應。
上陣地那天晚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進入陣地的戰士們,黑白顛倒,生物鐘都發生了紊亂:沒排上白天執勤的,都得睡覺;每到晚上,三分之二的人必須上哨,因為敵人“重點關照”都在夜間,哨位上片刻不能離人。剛接陣地時還行,戰士們都處于亢奮狀態。日子一久,問題就來了——特別疲憊。不只是身體疲憊,精神更疲憊。睡不好覺是最大的問題。低矮狹窄的貓耳洞,整天濕乎乎的,悶熱、悶濕、悶氣,什么都悶,悶到每個人心里。
按照我軍軍事術語,貓耳洞是一種“波紋鋼架構型防御工事”。有單兵型的,也有整班單元型的。軍工廠根據戰場情形,將4mm厚的鋼板壓制成波紋狀,橫面有彎曲,單片波紋鋼寬500mm,長1400mm;每兩塊成40度角對拼,公母鉚扣扣接而成。兩片拼接后形成的貓耳洞,高約1200mm,底部寬約1500-1600mm。周邊和頂部用裝滿泥土的編織袋堆砌加固。
趙文瀧副師長有著非常嚴格的要求:泥土袋必須堆高到4米以上,不許偷懶,否則就是拿生命開玩笑!實踐證明,泥土袋堆不到4米以上厚度,直徑160mm的,就能輕易貫穿而入。
貓耳洞低矮、憋屈,鉆進去直不起腰。里面再擺放半米寬的床板,更加狹窄、憋悶。躺在洞中,被子潮濕得一捏一把水。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休息、戰斗,難免患上“戰場綜合疲勞癥”。不少戰士目光呆滯、神情恍惚。只要聽到“哧哧哧”,或者“嗖嗖嗖”的聲響,立刻精神敏感——那是炮彈劃破空氣的飛行之聲,稍不留意,反應遲緩,就難免發生意外,這種戰場敏感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草木皆兵”。但更多的時候,戰士們耳畔回旋的是風聲、樹葉顫抖音、蚊蟲嗡嗡聲。他們雙眼一眨不眨,緊盯著一只蚊子翱翔、翻飛、停靠,樂此不疲。
▲ 低矮的貓耳洞勉強能鉆進鉆出
白安周倚在塹壕壁邊,仰了臉看天上的云彩。白云從越南方向緩緩飄來,遮住了太陽的光芒,連綿起伏的山嶺,漸漸變得幽暗。裹挾在風中的雨點,噼噼啪啪打在臉上。他張大口,讓愜意的雨點落進嘴里。忽然,遠處響起轟轟隆隆的聲音。陶醉在雨滴沐浴中的白安周,眉頭微微皺了皺,漫不經心嘟囔道:“——狗日的!——敗興!”
呼呼呼劃過空氣的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密。白安周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他慢慢轉身,把煙灰彈在塹壕沙包上,彎下腰,蹲進塹壕側面的貓耳洞里。緊跟著,很近處傳來嚓嚓嚓的巨響,接著一聲爆炸,泥土嘩啦啦飛上了天,與漫天飛雨對沖,交織成混凝土,紛繁落下。夾雜其中的彈片、火花,到處飛濺。驀然間,炮彈向著自己守衛的42號陣地猛烈砸來,地動山搖,貓耳洞在震顫。泥土、碎石、彈片,伴著雨水,嘩嘩直落,形成一道道混沌幕障,遮蔽了白安周的視線。他掐滅,恨恨地嘟囔一句:“——驢日的!——哈!”
這是Y軍的一次炮擊。敵人炮擊的次數、時間、質量都不如我軍,往往選擇在陰雨、霧氣天進行。但他們的冷炮卻打得很準,殺傷效率比較高。資料顯示,當時由于儲備漸漸枯竭,Y軍打122毫米加榴炮彈,要經軍區批準;打152毫米加農炮彈,要經國防部批準。
而我軍利用輪戰,要求消耗掉“文革”年代生產彈藥的全部“庫存”。為此不論天象,我軍炮兵每天下午炮擊一至兩個小時。由于“文革”批次的炮彈質量普遍存在隱患,炮彈廠的技術員就蹲守在炮陣地邊,一旦“啞炮”,他們現場排除故障。因炮彈消耗幾乎不受限制,出現了各種啼笑皆非的場景:我軍一名炮連連長接到家信,媳婦生了男孩,6斤8兩,母子平安,他興奮得當場下令——開炮!打了一個小時,再向上級報告說發現了敵情,先斬后奏……
▲趙文瀧副師長(左)、朱永勝部長(右),陪同云南前指首長視察前線
戰前特別想看女人的那個殷書照,分在41號陣地。
一次,他去團指揮所34號陣地背煤油。背著20公斤的煤油鐵桶,上陡坡下小道,不遠處就是Y軍小清山陣地。為不被Y軍發現,暴露路段都架起偽裝網作遮擋。煤油桶壓得殷書照直不起身,他弓著腰,不時扶著山壁走,生怕滾下溝去。眼看陣地不遠,Y軍突然打起炮來。炮彈嗖嗖嗖呼嘯著朝他轟過來,他被截在途中,進退兩難。炮彈在他附近一顆顆炸開,他只好卸掉背上的煤油桶,在一個能隱蔽的石坡邊蹲下身去,雙手抱頭防炮。開始,心中一片空白。后來,他開始默默許愿:如果幸存,第一,要讓家鄉陜西商洛發達富裕;第二,要讓父母健康長壽;第三,……他想不出來了。面對生命危機,他竟然沒敢奢想女人。——行了,就這,足矣!殷書照心滿意足。震天動地的炮火中,他安然地閉目養神起來。
炮火漸漸稀落,殷書照睜開眼環視四周,突然嚇了一跳:距離他不到兩米遠,一顆Y軍122毫米炮彈,屁股朝天,彈頭栽進土里。他戰戰兢兢走近一看,——啞彈!原來Y軍也有劣質炮彈?轉念又想:會不會也是我國“文革”支援他們的吧?百思不解。殷書照暗自慶幸:大難不死,將來一定要實現自己所許之愿。
那晚,殷書照睡得很安穩。在貓耳洞里,他的鋪位與副連長黃朝耀頭對頭,再里面是戰士胡勇。后半夜,他在夢中感覺手里滑膩膩的,好像摸到什么不該摸的部位……他突然驚醒,本能地用力一甩,手中的東西飛了出去,落在了胡勇身上。胡勇睡覺非常機敏,有一點動靜就醒,他居然伸手就抓住了那東西。聽到響動,殷書照、黃朝耀都打開手電照過來,呀——一條二尺多長的蛇,對著胡勇,正大張開嘴,絲絲地吐著長舌。胡勇雙手一扯,將蛇扯成了兩段。
第二天,胡勇熬了一鍋蛇湯給大家喝,說是大補。在陣地上能喝到蛇湯,真是太鮮美了。大家都夸贊胡勇不怕蛇,湯的味道好,希望今后經常抓到蛇,經常做蛇湯改善伙食。胡勇小有得意,一一爽快地答應了。
說來奇怪,喝完蛇湯休息時,胡勇在殷書照身邊喃喃自語:“想我媽了,真想見見她。”殷書照小心地追問:“你媽不是去世了嗎?”胡勇嘆道:“做蛇湯是她教我的。”說完,一個人默默向7號哨位走去,——該他上哨了。望著他的背影,殷書照隱隱為他早年失去母愛難過了好一陣。
胡勇上哨不久,Y軍開始炮擊。重點好像在轟擊7號哨位,殷書照感覺不妙,飛身向7號哨位沖去。7號哨位突出在Y軍49號陣地直瞄炮火射程內,多次被敵人炸塌。為此,負責這個哨位工事的3排7班,在班長王常興帶領下,將工事泥土堆得又厚又高。他們笑談:你炸吧,反正老山泥土不要錢,你一顆炮彈幾百塊,我拿泥土換你錢。就這樣,壘好了,被炸開;又壘好,又被炸開,成了拉鋸戰。
發現Y軍炮擊7號哨位火力比每次都猛,正在1號哨位的王常興就暗想:“壞了,也不知胡勇撤出來沒有?”便悶頭跑過去。張其粹、董祥看到班長跑去,便緊跟身后。王常興扭頭朝他倆喊道:“快向上級要炮火壓制,快——!”
但還是晚了。半路上,王常興就聽到殷書照的喊聲:“7班長!胡勇被埋住了!”王常興顧不得紛紛落下的炮彈,順著彎彎曲曲的戰壕狂奔。拐過一個彎,沒看見戰壕里趴著劉康昶,收腳不及被絆住,一頭栽了下去。王常興火冒三丈,罵人話剛要出口,一枚直瞄炮彈,哧哧吐著火蛇,從頭頂飛過。他順勢倒在劉康昶身上,緊跟著是一聲巨大的爆響,嗆鼻的伴著泥土和碎石從天而落,埋了他一身。王常興拍拍身下的劉康昶,滿腔怒火瞬間化成了感激:“嘿,要不是你小子絆倒我,我他媽光榮了!”
起身奔到7號哨位,王常興傻了,整個哨位全被炸塌了。殷書照哭喊著胡勇的名字,用雙手扒土,手指上全是血。王常興、劉康昶、張其粹、董祥、楊代寬幾個兵,趕緊一起動手挖。Y軍的炮還在打,他們根本顧不上,冒著紛飛的炮火,拼命挖呀,挖呀。胡勇挖出來時,身體已被壓癟,渾身皮膚都在滲血。殷書照打開藥箱,做點緊急處理,王常興帶領劉康昶、張其粹、楊代寬,抬起胡勇,就趕緊往山下送。從41號到40號陣地間,有一段300米長的暴露通道,Y軍發現了他們,炮火哧哧地追著他們打。他們已不懼死亡,一路猛跑,不敢停下。終于跑到位于側斜面的40號陣地。
不想40號陣地長、9連長余高中大怒,指著王常興吼道:“誰讓你他媽離開陣地的?進洞防炮!”王常興又急又氣,又無奈。戰地規定:班長不得私自離開陣地。他一甩頭,大喊一聲:“走——!”便在余高中的怒視下,頭也不回,帶著張其粹、劉康昶、董祥、楊代寬,跑回了41號陣地。
殷書照沒有回,他是營衛生員,要繼續照顧胡勇。但胡勇已經不行了,在接著往山下送的路上,犧牲了。殷書照緊緊抓著胡勇的手,想起他剛才說過:“想我媽了,真想見見她。”淚水奪眶而出,想一次哭一次。直到有人將把胡勇遺體抬走,他還在想,還在哭。30年后,這一幕往事重提,殷書照淚流滿面,痛哭失聲。
▲ 作者(左)與182團3營衛生員殷書照在貓耳洞中
這是殷書照上陣地后經歷的第一起犧牲。不久,他又經歷了另一起更殘酷、更血淋淋的犧牲,而且,更加刻骨銘心。
作為營部衛生員,他被派駐41號陣地。那晚天剛擦黑,Y軍便攻上來了。戰斗進行中,聽到有人叫:“殷衛生(員),快到43號,楊國才受傷了!”殷書照愣了一下:43號有衛生員啊?來不及多想,他提著槍,背起急救箱奔向43號陣地。到達時,楊國才已經快不行了。
楊國才一個人獨守一個哨位,與41號的7號哨位相似,是鼓突出外的暴露地形。這種地形不利的哨位,一般都安排一人獨守,主要用來警戒。萬一失利,損失也小些。楊國才上哨沒多久,Y軍就摸了上來。由于哨位地形差,楊國才發現敵情時,敵人已離他僅有幾米遠。他迅速開始射擊,此時,越軍把一顆手扔到了他腳下,爆炸的碎彈片,把他全身炸成了篩子。他倒伏在哨位上,端著槍堅持還擊,直到戰友們趕來增援,打退了越軍。
殷書照趕到時,一把抱住楊國才,發現他渾身已彈痕累累。剛開始楊國才還能堅持,彈孔雖多,并沒出多少血。等到把他抱起來,要包扎時,他突然大口大口噴吐出血來,血噴了殷書照滿身。這是內臟嚴重損壞后,大面積內出血所致。殷書照知道:依自己的能力和現場條件,救活他已不可能,只能恪盡職守了。他一邊包扎,一邊組織戰友往山下送。這時,楊國才滿身的彈孔,血呼呼地涌了出來,一下浸透了擔架上的帆布,一路流淌,染紅了沿途的南國疆土。
楊國才和殷書照是同縣鄉黨,都是陜西商洛人,還是同學。剛看到殷書照來了,楊國才就緊緊抓住他手往胸口扯,殷書照明白他有事想交待,在他胸口掏摸,原來衣袋里有封信。正是這封信,使楊國才和妻子汪家萍,成了那個時代響當當的英雄和模范。
▲ 師高炮團57營2連的軍工,左起第四個兵幾乎就是個孩子
信是妻子汪家萍寫給楊國才的。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話是:咱們結婚一個晚上,你就走了!殷書照解釋說:參戰前楊國才請假趕回老家娶了汪家萍。因假太短,辦完喜酒僅有一晚,就得回部隊。按照當地習俗,新婚第一晚,洞房會鬧得新人根本別想睡。也就是說,楊國才和汪家萍夫妻之事根本辦不成。但他們畢竟有過這一夜同居,這給家里老人留下了巨大的期望:認為楊國才和媳婦圓了房,應該已經留下了楊家的種,會給楊家帶來個孫子。
楊國才是獨子。為國家打仗,父母認定媳婦已經懷上了楊家的命脈,即使兒子犧牲了,只要有后人,老人們在所不惜!汪家萍在信中說:她一方面盡心照顧老人,一方面只得裝成懷孕的樣子,好讓老人們安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往腰間塞個棉花枕頭。老人看她懷孕了,家務事都不讓她做,這使她很不是滋味,希望楊國才不要怪她。
汪家萍的信登在我師《火線報》上,前線將士沒有不落淚的。父母深明大義,獨子為國捐軀在所不惜;媳婦裝作懷孕,善意謊言安慰老人;前方戰士義無反顧,已經為國盡忠……
殷書照在“10·19作戰”結束后,參加我師英模報告團,到全國各地巡講。每當他講到楊國才與汪家萍夫妻,講到他們家庭這個痛徹心扉的故事,都掀起全場熱淚奔涌的狂濤!
▲ 師野戰醫院軍醫侯明豐(中)與衛生員馬海芳在貓耳洞巡診
——這就是八十年代我們的人民,我們的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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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偉功:原中國人民解放軍61師干部,1985年,在61師這支英雄的部隊,親歷參加了老山地區對越自衛還擊戰,榮立三等功。轉業后供職于陜西高速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