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網絡紅娘多年來，她幫助上萬名中老年人成功脫單，這其中不乏奇妙的緣分。
她講述的故事里，老年人們對愛情少了些“想要觸碰卻收回的手”的悸動，取而代之的是，不加掩飾的坦率和直接，但最終渴望的也只是一份陪伴。
這些故事不僅關乎年齡，更是中老年人情感處境的典型象征。擺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個個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
一些人追求愛情，想要對抗孤獨；一些人面臨子女阻撓，選擇義無反顧；還有些人陷入騙局，分不清是誓言還是謊言……
在想要白頭偕老的道路上，于每個人而言，都是一場持久的博弈。
晚上9點多，紅娘徐姐開播了。
徐姐燙著棕色短發，戴一幅棕紅框架眼鏡，說話語速很快。觀眾零零散散地進入直播間，看到熟悉的面孔后，徐姐招呼對方連麥。
“大哥，你明天照十幾張照片，發給我，多發點，我給你做視頻。”
“太陽打到臉上照，天氣不好別照相。”
對方是一位來自農村的大哥，對手機操作似乎略顯生疏。徐姐耐心地教他怎么拍照片好看。她口中說的“做視頻”，是指征婚小視頻。
視頻中的主角大多數都是45到80歲之間的離異或喪偶人士，遇到不愿意露臉的，徐姐也會代為介紹信息。視頻的封面被打上醒目的關鍵詞“57歲喪偶退休，城鄉不限”“本科公務員有車有房”“退休教師”等等。
過去的4年時間，她在短視頻平臺發表過5000多條類似的相親視頻。
徐姐主頁的征婚小視頻
“農村大哥”下線后，徐姐喝了幾口水，開始為一位名叫“桃花”的用戶登記征婚信息。
“姐，你家是哪的？今年多大了？離婚的喪偶的？退休金有嗎？有房子嗎？兒女都成家了嗎？要求地區限制嗎？年齡要求有限制嗎……”
在這期間，用戶“淡定人生”，看上了徐姐發布的征婚視頻里一位山東大哥，想要這位大哥的聯系方式。
“姐姐，你真有眼光，這個大哥條件可好了，直接給聯系方式99元，小黃車付費。”
“我看著他很有擔當”，“淡定人生”爽快地在直播間繳納了費用。
徐姐登記客戶信息
徐姐本名叫徐梅英，河南人。退休后閑來無事，在直播平臺做書畫直播。
在直播間，她認識了不少朋友，一聊起來，發現粉絲許多都是單身。這一下勾起了徐姐那顆做媒的心，在她的牽線搭橋下，成功撮合了幾對情侶。
后來，徐梅英索性正式轉型成紅娘主播，取名“紅娘徐姐單身群”。如今，徐姐在直播平臺擁有51.5萬粉絲。通過直播，徐姐將想要征婚的粉絲，引流到自己的微信。她有4部手機、6個微信號，每個微信號都有1萬多好友。
根據不同地域、不同相親要求，徐姐建立了50多個微信單身群，具體細分到：南方群、北方群、離婚群、喪偶群、上門群、無子女群、不要彩禮群、高雅群、農村群、有養老金群、以及各個省份群等等。
徐姐建立的單身相親群
成為網絡紅娘后，徐梅英的一天在忙碌中度過。早上5點多，她起床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剪輯制作征婚小視頻。
當作品發布到賬號后，她的手機就開始不停響起，有電話也有微信。光是采訪的過程中，徐姐就接到了六七個電話。這樣的狀態會一直持續到晚上下播后，直到凌晨1點多，徐姐才會休息。
做直播間紅娘多年來，徐姐幫助了上萬名中老年人成功脫單，這其中不乏奇妙的緣分。
王玲和老李就是其中一對，二十年前，二人曾在同一個飯店打過工，后來彼此再無聯系。在徐姐的直播間，他們再次相遇。靠著曾經這段在飯店打工的經歷，二人順利牽手。
“神奇，就是很神奇。”徐姐提到這段姻緣，感嘆不已。
和年輕人相親一樣，中老年人在尋找伴侶時，也有自己的考量標準。
有房有車有退休金和醫保的最吃香；不帶子女的好過帶子女的，帶女兒的好過帶兒子的，兒子結婚的好過沒結婚的；年紀輕的不愿意找年齡太大的。
農村男人，最不好找。徐姐解釋道，農村的男人都在外地打工，單身的都想找老伴，可是農村的女人沒出來，大多都在家看孩子，她們不會玩智能手機，也不會看直播，更找不到相親平臺。而城里的女人，往往不會愿意去農村生活。于是，被剩下的農村男人越來越多。
“還有很多人要求是不切合實際的。”徐姐舉例，有一位67歲、家住湖南山區里的姐姐，想找一位有車有房的老伴兒。徐姐勸她放寬條件，“你都67了，找個老頭70歲會開車，你膽子可真大真放心，再說你那山上能開上去不？也不怕出事。”
相比起年輕人戀愛里的浪漫主義和反復兜轉的各種試探，老人們在度過了大半輩子人生后，呈現出一種毫不遮掩的直接和坦率。
到直播間相親，更是講究速配。最快的有半小時就牽手。
一位來自山東的大哥便是如此。第一天晚上十點，大哥拿到直播間一位女士的電話，兩人聊了一晚上，越聊越投緣，彼此都滿意對方的條件。第二天，大哥的弟弟就開了幾小時的車，去到了女方家里，進一步了解情況。第七天，兩人就確定關系結婚了。
電影《我愛你》截圖
但在真心和緣分面前，條條框框的相親規則也有失效的時刻。
徐姐本人喪偶多年，幾年前，徐姐現在的愛人張大哥，無意間刷到了徐姐的直播間。
當時，徐姐正在勸一位山東網友復婚，幫著他出謀劃策，挽救婚姻。“這紅娘缺心眼啊，勸人家和好，都不征婚了，怎么賺錢。”張大哥心想，“這人有點傻啊。”
他覺得徐姐“怪有意思的”，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直到直播結束，他才發現忘記關注徐姐。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張大哥每天在快手尋找徐姐，直到在熱門里又一次刷到徐姐，他趕緊點了關注。
后來的一段日子里，張大哥多次給徐姐發消息，但都沒得到回應。那段時間里，徐姐的母親病重，她忙于照顧母親，無暇顧及其他。
直到后來，張大哥又一次給徐姐發來信息。
“我點開私信一看，他說那話，可知道關心人了。問我怎么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不接，是不是家里有啥事，需不需要幫忙？哎，我看這人還怪關心人的，我也沒被人關心過，覺得這點還挺好。”
徐姐直播
最初，徐姐希望男方在鄭州有房，大小新舊無所謂，“30平米的老房子也行”。遇到張大哥后，條件被打破了。張大哥是農村人，沒有養老金，在鄭州也還沒有房子，目前在其他地方做生意。
平日里，張大哥對徐姐噓寒問暖，有空就跑來鄭州看徐姐。
“他為人聰明，也很會關心人，就這一點，他打動我了。”徐姐的心被暖得熨熨帖帖。
張大哥原本也不愿意女方帶著一個尚未成家的兒子，但因為喜歡徐姐，所有的條件設限都不重要了。
徐姐性格耿直，為了打消對方潛在的顧慮，她告訴張大哥，自己兒子未來所有的開銷，包括結婚，不需要他出一分錢，也不需要他任何幫忙。
走到人生的下半程，徐姐如今只想找個自己喜歡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和我很默契，很懂我。”
在直播相親行業耕耘多年，徐姐看到、聽到不少的騙局。
如今很多相親直播間，都有“婚托”。“托兒”是紅娘提前找的假客戶，在直播間視頻連麥。
她們溫柔漂亮，能說會道，紅娘會負責烘托氣氛，鼓勵直播間的男士刷大額禮物。刷完禮物后，男士們才能拿到“托兒”的聯系方式，但不久后，托兒就會說自己身體不好，有各種疾病，讓男士們不得不自動放棄這段“感情”。
有的直播間，缺乏審核機制，不少騙子混跡其中，“被騙十幾萬，這都是很常見的。”
還有一部分人，背著妻子偷偷在直播間找情人。有位女士在直播間認識一位男士，男方上門，跟女方回家生活，日子看起來過得很幸福，女方的親戚朋友，也都知道她又找了個老頭。
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有一天，男方的原配找了過去，拿著盆和勺子，在小區里鐺鐺鐺敲，一直敲到這位女士家門口，小區里的人都在看熱鬧。那一刻，這位女士才發現，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被男人騙了。
“直到現在，這個女的都在外面租房子，覺得沒臉回家。”
紀錄片《人生果實》截圖
徐姐的直播間有一套自己的管理審核規則，以此來篩選掉一批不是誠心相親的人。在她的直播間和微信群里，不允許相親對象存在經濟往來，也不允許要彩禮。
想要進入微信單身群，需要實名制查驗兩證：身份證和單身證明。離婚的提供離婚證，未婚的提供戶口本顯示未婚狀態，喪偶的出具當年的結婚證和死亡證或火化證。
隨著接觸的征婚者越來越多，如今徐姐可以敏銳地觀察和感知到哪些人不靠譜。
“有的人一上來就發些色色的、曖昧的表情包，這種人我收了錢也會退回去的，還有的人上來就問有沒有富婆大款，這種人要么是想傍大款，要么是想被包養吃軟飯。”
面對這些人，徐梅英的做法是拉黑刪除。“咱群里的人，都是規規矩矩的人。”
除了要小心提防騙子，老年人想要在網上相親，還需解決技術上的困難。
很多人無法熟練使用手機。曾有位大姐，在徐姐直播間看上一位男士，想要轉99塊錢，獲取聯系方式，但她不會使用手機轉賬，也不會發紅包。
這位大姐跑了三家銀行，業務員一聽是要給網絡上的人轉賬，都拒絕為她辦理業務。大姐覺得很難，哭著說“不想活了。”
徐姐的賬號主頁
年齡太大的老人，想要牽手的機率也小。徐姐的客戶中，年紀最大的是一位81歲的鄭州老太太。
年輕時丈夫出軌，離婚后，老太太不愿再找伴侶。每天出去唱歌跳舞，有時間就去各地旅游。不用再天天給人洗衣做飯后，老太太覺得很自由，一個人活得很瀟灑。
可衰老的前兆悄無聲息。幾年前，老人不小心摔傷了腿。住院期間，幾個子女輪流照顧，但經常是下一個還沒銜接上，上一個就走了。輪空時候，老太太就連解手都是個難題。但她不敢說，怕幾個兒女嫌她煩。
在老人的懇求下，徐姐破例上門了解她的情況。為了迎接徐姐，老人拄著拐杖，從二樓挪下來，在門口等待徐姐。
進門后，徐姐看到茶幾上擺滿了各種水果、堅果和成盒的點心，心里頓時不是滋味，“可見她是多么渴望幸福，多么不容易啊。”
住院時，看到臨床的老頭給老伴兒煲雞湯，老太太心里羨慕得不得了，“老了，才發現有個伴兒，太重要了。”
老人一肚子心里話，不知道該和誰說。想找老伴兒，又不敢讓別人知道，這么大年紀，說出去怕別人笑話。和徐姐傾訴完后，老太太覺得，至少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每個來征婚的老人，都有著自己的故事，跟徐姐說起心事，不少人哭得稀里嘩啦。
有人早年喪偶，獨自把孩子拉扯大，擔心孩子受委屈，一直不敢再婚，等孩子成家了又得幫忙帶孫子。有人在幾個子女家里輪流住，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多余的人。
盡管老人們一輩子都在為子女著想，可好緣分遭到兒女反對的例子，徐姐已見怪不怪。“有些子女覺得丟人，有些子女擔心家產被分。“
來自河南周口的張姐，帶著一個還未成家的兒子。原本這樣的條件不容易找到另一半，可在河南商丘做生意的一位男士，不僅不介意張姐帶著兒子，還表示愿意包攬孩子的婚事，為孩子準備房子。
比起無人陪伴的孤單晚年，男士認為，最重要的是兩個人彼此合適就好。
張姐高興壞了，倆人順利牽手。可誰想到，沒過幾天，徐姐就接到了張姐的電話，電話那端，張姐泣不成聲，“我兒子要跳樓自殺，嫌我在網上征婚丟人。”
最終，張姐選擇順從兒子的意見，縱然再舍不得這段感情，也只好分手。
另一位河北唐山的單親媽媽，也有著類似的境遇。戀愛后，她與兒子商量，希望能讓男方來家里一起生活，遭到了兒子的反對。
為了尊重兒子的意見，這位母親打算在旁邊租一個房子，方便回去給兒子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可兒子還是堅決不同意，鑰匙不讓拿，門不讓進。無奈之下，二位也只能作罷。
“這一對感情很好，分手可惜了。”徐姐惋惜道。
不少單親父母征婚時，都是小心翼翼的，選擇網上相親，是不敢告訴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人。
紀錄片《人生果實》截圖
相比之下，劉英有越挫越勇的脾氣。
六十歲的劉英，來自東北，穿著時髦，容貌姣好。進入單身群后，很快就認識了一位離休老同志，對方條件不錯，有車有房有退休金，人也干凈利索。
好景不長，有一天，男方突然告訴徐姐，與劉英失去了聯系。緊接著，徐姐發現，劉英把她的微信也刪掉了，相親群里的其他好友也都被拉黑，微信群全部退出。
男方焦急不已，徐姐也愁得慌，沒人知道劉英發生了什么。
過了幾天，劉英突然出現在直播間，徐姐欣喜不已，趕忙讓她上麥。原來，劉英的女兒得知她在網上征婚的事后，就將她關起來，連同手機一并沒收。劉英以絕食抗議，幾天后，得以重獲自由。
“就算和孩子斷絕關系，我也要追求我的幸福，與命運抗爭到底。”劉英在直播間勇敢宣言，她決定為愛而戰。
徐姐分析道，追求愛情不是年輕人的專利，老年人比年輕人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人在之前的婚姻里不幸福，前半生沒找到喜歡的人，后半生就想實現這個愿望。
因此，當愛情來臨時，中老年人也有著決絕的義無反顧。
紀錄片《人生果實》截圖
做了這么多年的紅娘主播，57歲的徐姐深知老年人再婚的不易。
“很多人體會不到老年人的無助和精神空虛。人越老越需要伴兒，年輕時候，大家能跑能跳，社會活動也多，沒覺得多孤單寂寞。當人老了以后，無事可做，也啥事做不了，這時候最需要有人陪伴。”
日子難捱，老人們渴望找到一個可以日常嘮嘮嗑的人。“那種來自兒女的關愛和老伴兒陪伴的幸福，終究不一樣。”
實際上，不少獨居老年人，在現實中沒人可說，也無人聽他們說。而網絡相親直播間里，短暫地裝下了老年人的寂寞和表達欲望。
晚上9點，徐姐照例出現在相親直播間，不斷有用戶涌進，有人尋求陪伴，有人期待愛情。
最初，徐姐會在直播間提到“找老伴”，有人為此糾正她：“不是老伴，我找的是愛人——愛我的，和我愛的人。”
注：文中除徐梅英外均為化名；封面來自電影《我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