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攝影張悅

妝發申澍(11A 梳化間)

造型THEXISTUDIO

聲吶

在不同場合,雷佳音總是講起這個故事——

它叫海子,是一只永遠都在笑著的寬吻海豚,7歲。海子的馴養師是一個總是醉酒的女孩,她在海洋館遇到了一個失意的中年男人,來寫她和海豚的故事。

后來,女孩告訴男人,她之前還帶過兩只海豚,都在7歲自殺,把自己撞死或者絕食。因為它們用聲吶代替觸覺,但游泳池不是大海,聲波來回彈射,讓它們徹底迷失。

海子如今也有了這樣的跡象,于是女孩排練了一個新節目,每天坐在木筏上,假裝失足跌進水里。海子喜歡她,所以一次次過來把她救起,因此,一天天地活下去。

故事出自雙雪濤的小說《寬吻》,雷佳音總是講起它。在閑聊時講給朋友,在劇組講給導演沈嚴和組里的演員,在采訪時講給記者。

故事的結尾,那個中年男人從自己狼藉的生活里抽出身來,想抱著海子游一會兒:「我脫光了自己,一絲不掛,跳進水里。我抓著它的胸鰭,它緩緩地向前游去。我一點點地靠近它,抱住它,它極其冰冷,但是沒有躲閃。上面傳來醉醺醺的哨子聲,我感到自己正在變得滾燙,我奮力貼著它,不讓池水分開我們。」

故事講完,男人上岸,而雷佳音跳進水中。過去的這幾年,他意識到自己的聲吶也在失常,人像待在游泳池里的海豚,被回彈的聲波攪亂。

最直觀的是睡眠的失控。小時候,他的睡眠特別好,「倒頭就睡,也不翻跟頭,晚上什么形兒,早上睜眼就什么形兒」,被很多人羨慕。但近幾年,他正在喪失這種能力。

現在睡眠是不由自己掌控的。最忙的時候,一年365天,可能有350天無法決定幾點入睡、幾點起床。時間久了,落下毛病——一喊收工,立馬精神。回到酒店房間,時間終于屬于自己了,就開始報復性熬夜:明天6點起,看會兒電影吧,看到12點,還能睡6個小時;12點了,還不困,睡5個小時也行;哎呦,還是睡不著,剩4個小時了……

有時候用酒精助眠,也有一次,抱著「互相傷害」的心態,破罐破摔吃了安眠藥,但都不是什么好辦法,雷佳音只能靠和自己發邪火,來消解這種不確定帶來的焦慮和疲憊。晚上總是清醒,反倒是白天,他有了隨時隨地睡著的能力。

去年拍《人世間》時,導演李路看到他得空就睡倒在躺椅上。搭檔殷桃也記得,有一場戲是拍雷佳音扮演的周秉昆正在睡覺,其他人在旁邊說話。片中的「家」是搭出來的棚,陰冷,但拍著拍著,大家發現雷佳音真的睡著了。拽不動,同事只能給他蓋了好幾層棉衣。

過去的5年,檔期表被排得滿滿當當。2017年開始,從《我的前半生》到《長安十二時辰》,雷佳音的名字被越來越多人知曉。這些年,拍電影,拍電視劇,錄綜藝,全年只休息十幾天。回頭一看,有好幾個春節是在劇組過的。

最累的時候,他念叨過「不干了」,也拉黑過經紀人。好朋友郭京飛調侃他:「流量沒那么大,干的活兒一點也不少。」其間他倆見面,「基本沒怎么坐著聊過天,走哪兒躺哪兒。」

今年年初,他終于給自己按下了暫停鍵。他清楚地記得,1月24號那天下的戲,到6月底新戲開機再次進組,雷佳音結結實實給自己放了個長假。

與此同時,外面的世界正熱鬧,他主演的《人世間》從1月開播到3月收官,收視率破了3,是今年的現象級電視劇。接著是《相逢時節》和《天才基本法》。而雷佳音待在上海的家里,每天的生活就是:「吃,看書,看電影,遛狗。沒了。」

上海也在這個春天按下了暫停鍵。但他強調一點,休息并不是被迫,「確實這暫停鍵是我自己按下的」。電視里的他是「平行世界的自己」,「根本跟我沒關系」。焦慮的時候,雷佳音會抽煙,有過一天抽掉兩包的日子,但休息的半年里,他一共只抽了一包煙。

書房是一間不算太大的房間。三面是書,一面是窗,還放了個《老友記》里Joey和Chandler同款的單人沙發。休息的時間,雷佳音就窩在里面,盡情地浪費時間。平時看不動的大部頭和大悶片,現在也都能看進去了。

之前有一次,雷佳音和黃渤吃飯,說起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黃渤喜歡得不得了。那天兩個人聊了有1個小時,黃渤越說好,雷佳音心里的自我懷疑越強:我知道它好,但比如說《教父》,扔出來就是好的。至于《小偷家族》,那么好,我咋沒看明白呢?

這事被他記下了,「長假」期間,雷佳音把是枝裕和的電影全部翻出來看了一遍,或許是成長了,又或許是和心境有關,「好。」雷佳音感慨,然后又自己重復了兩遍,「就是好,好。」

出差不方便帶的漫畫也被雷佳音翻了出來。有時候,他吃完飯就坐在書房里,翻幾頁漫畫,然后開始發呆,看太陽升起來,再看太陽落下去,待到天黑只看了兩本。「但是我就愿意這么待著,沒人催我換衣服,沒人催我下一場戲,我要浪費我的時間,我要奢侈,我就在那兒待著,舒服。」

烈火烹油

想休息的念頭,是從幾年前開始的。

2017年,《我的前半生》播出,這位34歲的演員憑借「前夫哥」的角色走紅。朋友姜妍見到那時候的雷佳音,雖然在開著玩笑打著岔,但疲憊感還是滲透出來,姜妍回憶,那段時間,雷佳音有各種通告,「行程安排也都挺滿的」。他身上有一種要抓住機會證明自己的緊迫感。

烈火烹油的5年開始了。

從2017年11月11日到2018年6月15日,217天,雷佳音都在拍《長安十二時辰》。他扮演主角張小敬,這是他用一頓飯的時間自己爭取來的。

金碧輝煌的大飯店,包廂里掛著牛頭、老虎頭,除了導演曹盾和雷佳音,還有「各色決策層的人」圍坐一旁。只有他倆還沒吃晚飯。曹盾是西北人,點了碗油潑面。問雷佳音吃什么,他說,吃面吧。于是,兩個人離得老遠,對著一張大圓桌,一人吃了碗面條。

原本為雷佳音準備的角色叫姚汝能,帶點喜感的小人物,接近他之前的角色風格。但那天,雷佳音直奔主題:看了劇本,中意張小敬,想演。然后還給了兩句話:(我)能演好;讓我演,半條命給你。

曹盾坐在一邊,拿眼前的雷佳音和腦袋里的張小敬對了對:身高、體型比想象中要壯實,應該能應對大量的動作戲;演技好這個事兒一直有口碑,塑造張小敬也沒問題。

他甚至沒問他為什么對這個角色感興趣,「像《十二時辰》這樣一個體量的戲,誰都會感興趣這么一個男主,這個不吸引我」,反而是雷佳音那一瞬間呈現出的氣質更抓人:「他不會虛頭巴腦客套,也不會繞彎子說話,像我想象中的西北人張小敬。」

曹盾回憶起那個時期的雷佳音,為這個角色、這部戲特別努力,「因為《前半生》雖然很成功,但是畢竟是個配角嘛,我覺得他渴望一個機會吧,證明自己能扛得起一個更重的擔子。」

但那次的擔子不好扛。

雷佳音的動作戲很多,起初還很光鮮,越拍越狼狽,臉上的傷也越來越多,前前后后,光醫院就去了4家,到最后,「我往現場一站,好家伙,我身邊人都哭,一點都不夸張」。戲快拍完的時候,動作組做了組服,T恤背面寫著三十多個名字,雷佳音也在里面,是名單里唯一一個演員——「動作組的人把我當成了他們的一員」。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曹盾說,開機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他覺得雷佳音可能撐不下來,甚至「有點擔心他會跑路」。但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擔心就變成了害怕,「害怕他掛了」。

曹盾是個精瘦的、社恐的、不愛說話的導演,作為攝影掌鏡過《金粉世家》《失戀33天》等,作為編劇參與過《雙面膠》《蝸居》等,作為導演執導過《裸婚時代》《小兒難養》等。但直到現在,他和陌生人打交道還是會局促,喜歡坐在片場最角落的位置。

曹盾有個職業習慣,一般不會去演員的房車上找他們,尊重大家的私人空間。但在《長安十二時辰》拍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第一次去敲了雷佳音的門。

雷佳音很吃驚,以為導演有什么事情,其實,曹盾只是心疼,「覺得一個人累成這樣」,但又「不太會表達」,憋出一句:「沒事,就看看你是不是活著。」

那8個月,雷佳音每天躺在木頭堆里,心里想的都是「這個戲完事兒要休息」。但真拍完了,一看自己的檔期表,后面四個電影已經簽完了。「打那起,這個疲憊、莫名的那種東西就開始了。」

也可以不接。但看到好的本子和角色,總是不甘心放過去。還有好多「人情」在,「別人一說雷子,來吧,我有60%、70%人情關都沒邁過去,這個讓我挺累的,因為別人相信你,你怕人家失望,這點就太累了,特別累。」

接下來的幾年,發條被擰緊,雷佳音再也沒停下來。從《長安十二時辰》出來緊接著去了澳洲拍《吹哨人》:「大家伙都告訴我,去外國,就當休息了。去了以后不是那事,沒有中國人啊!前兩個月還行,吃吃牛排,感覺恢復恢復,到第三個月,沒有中國人,天天回屋里頭,看著澳洲的大草原,那兩個月就變成孤獨了,這是什么玩意兒啊?」

接著是《刺殺小說家》《堅如磐石》和《古董局中局》,「每個戲它總有折磨你的地方」。

到2021年的《人世間》,依然是同樣的節奏,進組的180多天里,雷佳音幾乎沒有休息時間。有一天,雷佳音難得收工早,和同組的演員朋友張瑞涵一起回酒店。走著走著,他突然冒出一句:原來酒店長這樣——出工時天是黑的,收工時天又黑了,當時已經拍了幾個月,他第一次看清酒店的模樣。

《人世間》劇照

被選中的人

雷佳音的忙碌有兩個原因,一是他戲好,二是他人緣好。

每一個和他合作過的導演,都樂意和《人物》聊聊雷佳音,有時說著說著就樂出聲來——這是一個不用太「客氣」的人,不用恭維,還可以開開他的玩笑。

第一個選中他的是寧浩,看中了他的親和力和生活氣。第一次見面,雷佳音就沖著導演傻樂,一直說:「這活兒挺好啊,這活兒挺好。」寧浩只好說:「啊,應該是吧,你努力演唄,希望能演好。」

寧浩的電影一直在拍命運,在拍「人有更大的控制不了的東西」。人類永遠相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很厲害,很偉大」,但寧浩不信。于是,在他的電影里,所有狂妄的人都會受到懲罰。寧浩覺得雷佳音身上沒有這種狂妄,而是一種恬淡和真實,「對于自己的本心很真實,既不充滿過多的欲望,也沒有那種偽飾,就會不油膩。」于是,雷佳音成為了《黃金大劫案》的主角,那年他29歲,第一次演電影。

《黃金大劫案》劇照

沈嚴是《我的前半生》導演,后來又邀請雷佳音出演了《功勛》和《在一起》,以及今年播出的《天才基本法》。他說,雷佳音像是那種念書時遇到的同學,「平常一起玩一起鬧,你覺得他是個不怎么認真學習的同學,實際上他背地里偷偷用工,最后交出一份特別牛逼的答卷。」

去年,《人世間》開機。導演李路拍過《人民的名義》《巡回檢察組》等等,是位從業30年的導演,他一向以選演員「霸道」著稱,認為「這是導演的基本功,也是保證作品藝術水準的法寶之一」。主演周秉昆,李路心里的首選是雷佳音。他完整地看過《長安十二時辰》,覺得雷佳音「可塑性強,沒有演的痕跡」,于是發動各路朋友找他,甚至找到了他在上戲讀書時的班主任。

在劇組,雷佳音每天吊兒郎當、沒睡醒似的晃過來,開口一股東北味:「今天拍啥?」但Action一喊,馬上就成了周秉昆。

演員張瑞涵在這部戲里扮演德寶,和雷佳音在戲里戲外都是發小。他說,有一場戲是周秉昆出獄,到德寶家找他,一群朋友10年沒見,有的已經不在了。拍之前,演員們待在休息室唱歌,「一頓玩,一頓鬧」,張瑞涵催雷佳音:「你還不去看看戲,一會兒進屋你得哭。」雷佳音還是老樣子:「哭哭唄,哭不出來不哭唄。」

很快,副導演的聲音傳過來:「準備開拍了雷哥,大家準備準備。」攝像機打開,周秉昆推開門,和朋友們視線碰到一起,眼眶立刻紅了,「然后就開始抖,開始流淚」。張瑞涵說,「如果是技術地調動情緒,對手其實不會感動,他就是瞬間進到那個情景,給我都演哭了,現場的人都哭了。」

導演李路說,關于這部戲中流淚的場景,大家有過一些研究,「可流可不流就不流,必須要流的怎么流,以什么方式流。」但案頭工作和即興發揮總有偏差,他更珍惜演員即刻的感受。

有一場戲是周秉昆的新房子被收回,周家只能回到光字片的老房子。劇本里沒有給動作,只說「面對空房子失落」。雷佳音和每天一樣,一邊問「這場怎么演啊」,一邊吊兒郎當地進了場,開機,周秉昆靠著墻坐了下來,發呆,眼淚下來了。

距離拍攝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現場的很多細節李路已經記不清了,但「大男人、空房子、蹲下、落淚」還是讓他感慨了兩回,周秉昆把朋友趕走的愧疚、又回到臟亂的光字片的窩囊、沒扛起家庭擔子的委屈,全在里面了,李路覺得舉重若輕,是他想要的效果。

去年,《刺殺小說家》上映,影評人宋雯婷說:「兩三年前他(雷佳音)的人物特質常常是深深的疲憊,他也明確說他的確是用這種自己內在的疲憊去貼著角色行走的。但這次再看他的片子,我感覺他整個人的質感又發生了強烈的變化。現在我看他的表演,我所感受到的是某種無解的苦澀和憤怒。毫無疑問,這說明他自己內在的狀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變得比以前更加脆弱了。」

「脆弱」這個詞,很多年前導演李安也曾談起過:「與其說我的成功是從脆弱開始,不如說我很勇敢面對我的脆弱。我不在乎把它拿出來,也因為從事藝術的我有這種真誠,所以才會動人。我因為自己脆弱,所以很能同情別人的脆弱。而戲劇是檢驗人性、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藝術,強的東西不太容易動人,你脆弱時,大家就會替你著急,幫你演戲,而這時是最動人的。」

在這天的談話中,我們聊起了李安說的這段話。雷佳音認可這一點,他覺得,表演關乎審美,關乎認知,也關乎天賦和技術,但歸根到底,「無非是把感知放在那兒,把自己揉碎了給大家看」。他曾經在采訪中說起《人世間》的哭戲:「戲一開拍就流淚,也不是刻意表達什么,把那個東西找準了,順著人物走,好像就能走到那兒。」

《刺殺小說家》劇照

焰火

被選中,對少年時代的雷佳音來說,是一種神啟般的感受。

雷佳音成長在鞍山一個工人家庭。小時候的他外號叫「樂天」,成績不好不壞,性格嘻嘻哈哈,每天就是玩,「沒有任何煩心事,不會用腦子思考任何問題」。

父母給了他很強的安全感。爸爸是一個高大溫和的男人,從不出門應酬,每天準時下班,拎個肉段、干豆腐,或者拎個鍋包肉,回到那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里。媽媽再炒個別的菜,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飯。這個畫面貫穿了雷佳音人生的前十幾年。

和很多家庭一樣,這個小家庭也在那時卷進了時代浪潮里。媽媽下崗了,要到夜市擺攤賣拖鞋。媽媽是個要強的人,這是雷佳音性格里兩面性的來源,有像爸爸安靜溫和的一面,也有像媽媽那樣外向堅韌的一面。在媽媽的拖鞋攤前,偶爾有同學經過,那句「拖鞋四塊錢一雙」,用了很久很久才喊出來。「當你喊出第一句,就往前邁了一步,然后就一步一步往前試探。」

小學時的雷佳音 圖源雷佳音微博

讀初中時,雷佳音和一個南方轉學來的女孩談了一場戀愛。早戀的故事以雷佳音的輟學告終。他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鞍山的抻面好吃,加點咸菜、雞湯,兩塊五一碗,雷佳音想,自己應該開個「佳音小吃鋪」,就這么過下去。可故事在這里有了拐點。那一年,沈陽的一家藝校到鞍山招生,他個子高,媽媽勸他去試試模特隊,從考場上出來,他在操場上被出演過《高山下的花環》男主角的呂曉禾一眼相中,學了表演。

那個吵吵嚷嚷的操場,當呂曉禾一問「這孩子誰家的」,「整個操場上『刷』目光全集中在這兒了」。這個畫面的戲劇性在于,上世紀90年代末的東北小城,人們對「演員」還沒有什么太具體的概念,這件事足夠轟動,甚至上了《鞍山日報》的娛樂頭版——那張報紙被保留至今。

雷佳音家里沒有從事文藝工作的人,也從來沒有人發現他有表演的天分,「小品也不模仿,過年大家伙吃飯也不講笑話,唱歌也不唱,朗誦也不朗誦,什么都沒有這孩子」。雷父后來還專門去問過呂曉禾,「說你相中我兒子哪了呢?他說你兒子一張白紙,是啥也不知道,但是你兒子膽大,好玩兒,而且還挺有個性。」

日后,關于雷佳音的演藝生涯,往往要追溯到這里。那年秋天,他坐著五塊五一張票的綠皮火車,到了沈陽。那種被選中的奇妙感覺,讓這個幾乎厭學的孩子重新找到了方向,每天早上四五點,就會起床讀書、練臺詞,他是這個學校的第一名。

閱讀開始進入他的世界,從劇本開始,讀夏衍、老舍,那時候流行看三毛、劉墉,他也看,劉墉有本書,《因為年輕所以流浪》,「這不就是我嘛,買!」他甚至開始看哲學,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從那以后他沒有離開過閱讀。

他覺得自己不能辜負。覺得自己「好像有身份」,不然,「為什么冥冥之中是我被選中呢?」他第一次領悟命運的迷人之處。

世紀末的東北小城,在雷佳音的回憶里充滿了浪漫的色彩,「1999年9月份,我的人生開始了,滿懷希望,我們的黃金20年,真好」。

那年春節,雷佳音回到鞍山,和五六個老同學一起,騎著破自行車溜達。上坡,下坡,天都黑了,少年們嗷嗷叫喚,樂,等跨年,等著焰火「嘭」地炸開在新世紀的夜空上。

「哥們咋就成不了啊?」

生活總和少年時代的想象有些出入,屬于雷佳音的煙火也比期望中炸得晚一點。

2012年,他在影視行業拿到的第一張入場券就是《黃金大劫案》的主角小東北。那時的寧浩,剛剛靠《瘋狂的石頭》《瘋狂的賽車》給中國電影展示了全新風格的荒誕喜劇。所有人包括雷佳音自己,都覺得他要「火了」。

不過,最后沒能如愿。電影毀譽參半,票房和口碑沒有想象中那么好。雷佳音拿到了第11屆長春電影節影帝,但不想在趕通告中消耗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一退就是好幾年。

這些年,雷佳音多次在外界的追問之下,回憶起一路走來的起起伏伏,最苦悶的階段總是指向2015年。那一年,他有很長時間待在《白鹿原》劇組。

白鹿原是西安境內最大的黃土臺塬。陳忠實站在原上寫:「秋天的淫雨季節已告結束,長久彌漫在河川和村莊上空的陰霾和沉悶已全部廓清。大地簡潔而素雅,天空開闊而深遠。」

這是麥子播種的季節,他飾演《白鹿原》里的鹿兆鵬。從種地開始,再到拍攝結束,他跟完了全程,整整8個月。

外面的世界正迎來某些熱潮,「流量」和「IP」等詞陸續登場,電影票房不斷破紀錄,那一年還是綜藝大年。而同一時間,雷佳音在原上割麥子。

「不是割5分鐘,是割一片地,在那兒割、割,就會有疑問:媽的,干啥呢這是?」雷佳音說。他還撞上了專業上的不得志,掣肘太多,他始終找不到打開角色的那把鎖。「我還是比較有世俗心的。」所有事情交織在一起,痛苦找上門來了。在劇組里,他一直在讀《梵高傳》。

《白鹿原》拍攝現場

郭京飛記得那段時間的雷佳音。雷佳音和郭京飛是從大學就認識,兩個人一起學表演,一起進劇團,一起演話劇,又一起轉型影視。喝過酒,吵過架,經歷過好多事,是那種「就算全世界說我不好,他也會站在我這邊」的哥們。

那天是郭京飛第一次去雷佳音的新家,雷佳音穿著秋褲出門,把他接上去了。「那時候我的價值觀在轉型,我覺得他應該跟我一樣,不是非得有多大抱負或者怎么樣,所以我一直處于這樣的一個放松狀態。」郭京飛說,但雷佳音的痛苦和煎熬都在臉上掛著。

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也許當事人已經忘了,但回想起來,郭京飛心里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歉意,為沒有在那一刻托住自己的朋友。

把雷佳音從那段時間的痛苦中拽出來的,是緊接著拍攝的電影《繡春刀Ⅱ:修羅戰場》。那是雷佳音第一次拍打戲,進組前有一段時間的體能訓練,身體經歷了巨大的消耗,心里反而平靜了。導演路陽回憶,動作導演帶著大家跑步,繞著一個巨大的倉庫跑十幾二十圈,雷佳音雖然個頭老高,但起初一般都跑到最后幾個,但等訓練快結束的時候,每天跑完,他都是第一個。

那次拍攝期間,路陽聽雷佳音半開玩笑地說過一句:「哥們兒已經很努力了,咋就成不了啊?」他能感受到,那個階段的雷佳音身上隱約有點憤怒感,好像憋著一口氣,「不是在于我沒成這件事,而是希望自己的表演和表達能真正跟觀眾形成交流。」路陽說,「但『成』這事真挺奇怪的,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好演員,只是需要那么一個時刻,那個時刻什么時候來,誰也不知道。」

《繡春刀Ⅱ:修羅戰場》劇照

《中國有嘻哈》的制作人車澈,是雷佳音的大學同學,也是特別好的朋友,他講起過一件十多年前的小事。當時,他們剛剛畢業,車澈在電視臺當導演,做《加油,好男兒》;雷佳音進團演話劇,租10平方米的房子,生活拮據。

車澈節目里的一位「炙手可熱的小兄弟」,獲得了流量,但沒有經過專業訓練,找他幫忙找表演老師。車澈抱著「幫哥們兒找活兒」的想法找到了雷佳音:「反正團里演出不忙,教表演賺點外快,弄個萬把塊錢,還是挺輕松的。」

「別了吧。」雷佳音說,「等我自己把戲好好演明白了再說。」

直到現在,車澈對這事一直印象很深,他繞了很久來梳理雷佳音當時的心理:「我覺得他是愛惜自己的,當時沒有通過自己是一個好演員被認知,所以不愿意拿這個去換錢。」車澈說,「他希望通過演戲被別人認可,希望別人認可他是因為他是一個好演員。」

《繡春刀Ⅱ:修羅戰場》拍完,雷佳音接到導演沈嚴的電話,說服他出演一個「出軌渣男」。在那之前,新麗傳媒董事長曹華益將他推薦給了女主角馬伊琍,馬伊琍去搜了雷佳音的資料,「看照片里眉眼清澈眼角微垂,讓人心生憐惜」,于是又將他推薦給了沈嚴。

這個不討巧的角色,雷佳音演出了中年男人的那一點無奈、疲憊與可憐。第二年,《我的前半生》播出,「前夫哥」家喻戶曉。通過演戲被認可,他心里憋悶的那一口氣終于長長地呼了出來。雷佳音「成了」。

雷佳音在《我的前半生》中

生活里的素人

9月,《人物》的拍攝在一家酒店進行。

鏡頭前,演員雷佳音配合攝影師擺好造型,他剛從張藝謀的劇組里殺青,緊接著要進入下一個劇組,39歲,入行十幾年,作品幾十部,粉絲一千多萬,正是當打之年。

鏡頭外,普通人雷佳音穿著拖鞋四處溜達,哼著歌,手里捏了把扇子,該換衣服了,就直接把身上的T恤扒下來,周圍站著攝影師、造型師、記者、編輯、工作人員。

酒店位于北京市東城區,能望出去很遠。拍攝和采訪之余,雷佳音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和身邊人閑聊,這是作為普通人的他,站在一座出差到訪的城市里,自在,松弛,隨口念叨著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小事——

西邊是故宮。「我爺爺去旅游時在里面哭了一天,他覺得進了皇帝的家。」

南邊是王府井。「我們這幫學表演的孩子,最開始學的都是北京人藝的劇本,去王府井書店買書,《圣經》似的往回背。那時候去中戲轉悠,南鑼鼓巷還不像現在這么熱鬧。」

沿著長安街往西,地鐵一號線和二號線交匯,是換乘站復興門。「我爸他們修的,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是工程兵。」

一邊說,一邊拖著長音打個哈欠。

幾個小時后,演員雷佳音收工了。在電梯里,一個女生認出了他,嘴上脫口而出,「啊!大頭!」然后因為驚喜和慌亂下錯了樓層。

車澈說,上學時有位老師說過一句話:「有的學生在校園里走路時看起來像一個明星,一上臺就成為了一個素人;而有的人在校園里是一個素人,一上臺就是明星。」他覺得雷佳音就是這樣,「演戲的時候是發光的,生活中素得不得了。」

從2017年開始,記者呂彥妮采訪過雷佳音五六次。2019年年底,她又一次采訪雷佳音,寫不出稿,和雷佳音訴苦。雷佳音也不客氣,回復說:「活該,誰讓你選擇寫東西,就要吃這個苦。」

不過那一次,雷佳音可能喝了酒,還順路說了點別的:「我想問你啊,你為什么逮誰夸誰呢?我看你寫的這些人,都在夸他們,你為什么一直在夸他們呢?你就不能罵罵我們嗎?把我們罵爽一點,罵得我又不高興,可是你罵的又是對的。」

那次發稿前,雷佳音看了原文,唯一的請求是刪掉一個類似「杰出」的詞,他希望不要這么「過」。呂彥妮采訪過很多明星,常常通過這個環節觀察對方在意的是什么,雷佳音是令她意外的一個。

名氣帶來機會也帶來危險,演員常常走在刀尖上,有人會筑起高墻,少說少錯,但雷佳音不是。作家雙雪濤愛看雷佳音的采訪,「不會說那些片湯話,也不說特別假惺惺的話,在允許的范圍內,盡量真誠。」

這種真誠也被他保留在工作中。路陽說,雷佳音是一個很舒服、很容易接近的人,那種松弛感會傳染。

《刺殺小說家》快拍完的時候,有一場在醫院門口的戲。此前,片子里的重慶永遠是陰雨、濕潤、不見陽光的壓抑氛圍,雷佳音扮演的父親靠一口氣吊著,四處尋找女兒。但到那一場,他從醫院出來,女兒就在馬路對面賣煎餅,路陽希望燈光組設置成出太陽的環境。

換場布光的空隙,雷佳音和路陽一起在旁邊站著,他把煙掏出來,胳膊搭在路陽的肩膀上。

「兩個快四十的人站在馬路邊上,勾肩搭背在那兒抽煙?這不是大學生干的事兒嗎?」但那一刻路陽覺得很自然,也很觸動。在片場,導演有太多需要關照的事情,路陽永遠很焦慮,擔心時間不夠,擔心拍得不滿意,他的計劃都做到半個小時以內。這樣一個全然放空的時刻,「對我來說很珍貴,很難得。」

9月,《人物》的采訪也在這樣的氛圍中進行,煙點著了還沒來得及抽,嘴巴就被下一段故事占據了。一綹一綹的煙霧后面,是雷佳音那張表情豐富的臉,臉的主人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當他開始講故事,所有人都放松下來,熟悉他的工作人員也不時從角落里笑出聲來。

去年的《人世間》是一部群像戲,演員很多,但現場氣氛很好。幾位主創都曾提起,這和雷佳音的性格有很大關系。

張瑞涵說,起初大家能很快熟起來,就是雷佳音的功勞。《人世間》一上來就拍「六小君子」過年聚會的戲,「大家都不認識,其實挺不容易的」。但第一天見面的中午,雷佳音就開始張羅:「中午吃點啥?要不喝點吧?」他點了餃子,叫了啤酒,招呼大家一起吃,還專門建了一個「六小君子」和媳婦們的群。那天,聊著聊著,普通話就變成了東北話,沒有人「提著勁」了,全都放松下來。

光字片「六小君子」

這是演員殷桃第一次和雷佳音搭戲,她形容他:平和,隨和,特別自在,沒有距離感,照顧每一個人的情緒,跟所有人都開玩笑,是一個會讓所有人都很舒服的性格。

「這個戲是李路導演領著大家一塊往前走,但是從演員的小部門來講,雷佳音畢竟是這個戲的男主角,劇本也是以秉昆的視角來展開,所以他是很核心的人物,他的相處方式其實是能夠影響到大家的。我覺得大家能相處得這么的愉快,跟他有很大很大的關系。」殷桃說,演員這個工作,特殊之處就在于要和一群人在同一個地方一待就是幾個月,如果大家相處得舒服,會開心很多,也會更加享受工作的過程。

平時,即使不拍戲,大家也都以劇中角色相稱,管薩日娜叫媽,管丁勇岱叫爸,管殷桃叫娟兒,管雷佳音叫秉昆。到吃飯時間,有的喊著「叫媽來吃飯」,有的喊著「大哥坐這邊」,一大家子圍一圈,熱熱鬧鬧吃完。

有一天,雷佳音累到不行,但還有個額外的工作要出去折騰一下,他又開始躺在椅子上叨叨:「我累死了!我不要去!」正好殷桃和薩日娜也在棚里坐著,薩娘聽了心疼,就說:「昆兒,那咱不去了,太累了,說說能不能不去了。」殷桃接話:「媽,他合約都簽了,怎么能不去呢?」

「太像我媽和我媳婦了……」雷佳音在旁邊嘟囔,殷桃和薩日娜聽完,嘎嘎樂。

《人世間》劇照

保鮮劑

這個真實、鮮活的雷佳音,在朋友那里得到了保護。

雷佳音有個群,里面是從小學起的五個發小,在藝校認識張瑞涵后,雷佳音把他拉了進去,群名從「永遠五歲」變成了「屋脊六獸」,在東北話里,這個詞的意思是無所事事、渾身長刺、待著鬧心。

這么多年,群里的消息幾乎沒斷過,隨時打開,隨時有人在說話,吃個咸菜要發張照片,在街上碰見條狗也要發,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說,馬上有人會回應。吵架也是有的,有人覺得誰不妥了,直接就罵,但最后,似乎總會「各司其職」地收尾:有人站出來出主意,有人拿自己舉例子幫當事人減輕痛苦,有人上上價值,有人解決問題。

在那里,每個人都是最放松的狀態。雷佳音也一樣,不管拍戲多忙,每天還是會在群里說話。從事演員這份職業,時刻被關注,有時候很難找到出口。張瑞涵覺得,這個群是雷佳音的「保鮮劑」。

張瑞涵說起10年前一件重要的小事。2012年,雷佳音去拍寧浩的電影《黃金大劫案》,中途休息,回到上海和朋友們吃飯。朋友們都還留在舞臺上演話劇,但雷佳音「已經見到世面了,見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了」,多少有些藏不住的意氣,想把自己看到的、經歷的分享給朋友,但沒有顧及到朋友的感受。在場有個年紀比大家小不少的孩子,雷佳音喝多了酒,一直給對方「上課」,孩子覺得委屈,哭了。

聚會散場后,雷佳音和張瑞涵一起往家走,快到樓下時,覺得沒喝夠,又去買了幾聽啤酒,蹲在馬路牙子上繼續喝。喝著喝著,雷佳音突然問張瑞涵:「我變了嗎?」

「變了,變得他媽的煩人了。」張瑞涵說。

雷佳音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喝酒、抽煙,抽煙、喝酒,一直到凌晨4點,他說:「我知道了,我回去了。」

整整10年后回憶起來,張瑞涵說:「那個階段他心理上還是有變化的,我覺得無可厚非。但他瞬間就轉變了,那種東西瞬間就沒了。」

后來的故事是,雷佳音的名氣越來越大,但和朋友們在一起依然是老樣子。依然愛一起喝酒、閑聊、胡扯,愛逛夜市、路邊攤,愛吃茄子土豆、烤雞腦袋,愛穿拖鞋、大褲衩子……總之,怎么舒服怎么來。

「如果雷要變了的話,可能我們這么多朋友也會覺得,我們的關系不一樣了,是不是應該走遠一點,但他一點都沒有。」張瑞涵說。

這幾年,雷佳音一直在組里,除非回東北過年,平時張瑞涵和他見面的機會很少,兩個人「像網友了都,基本靠微信聯系」。在《人世間》劇組的半年,他們又回到了剛畢業的日子,住同一家酒店,隔壁房間,每天混在一起。

雷佳音和張瑞涵在《人世間》中

誰收工早,就跑去問另一個:你幾點收工?還有兩場戲。那我等你,咱吃烤肉去。行。要么就是:你趕緊拍,我叫了好吃的,酒也開好了,就等你回來呢。還有幾次,張瑞涵在凌晨兩三點收到雷佳音的消息——哪呢?屋呢。干嗎呢?看劇本。別裝努力了,吃火鍋吧?下半夜兩點吃火鍋?太累了,不吃點好的覺得今天浪費了。

接到《人物》打來的電話時,張瑞涵正在外面,他把車停下,坐路邊聊了兩個多小時——關于雷佳音,有挺多有意思的事想說。

郭京飛也是。這些年除了宣傳期,他幾乎不怎么接受采訪,沒什么想要表達的,也不希望別人了解自己,但「我很在乎這個采訪,是為了雷佳音,才會聊這么多」。他說起有一次錄綜藝,他和雷佳音被綁在迪士尼的大柱子上,他說:「你想過嗎雷,咱倆以前那么窮,那么慘,現在咱在迪士尼錄節目。」那天郭京飛喝了一夜酒,「特別感動」。

朋友們甚至能想起一起擼串的店叫「東北虎燒烤」,一起討論痛苦和藝術的酒吧叫「昨天今天明天」。說著說著,會突然吐槽雷佳音:「這小子又上價值了。」但再說下去,他們又是最能理解這個「價值」的人。

雷佳音曾在上節目時說起這些人生中最重要的哥們:「(我)之所以敢犯渾,(是因為)人生最溫暖的地方我抓住了。」

2007年,話劇《武林外傳》定妝

人生的開口

談話進入下半場,一些更意味深長的話題浮現了。

「每個小孩都有幻想,坐在教室里頭,想自己是鋼鐵俠,是圣斗士,或者遇到美麗女主角。隨著年齡增長,上大學的時候會想我要演男一號,我要買個什么車,我要拉風。」雷佳音說。

人在每個階段都有想象,如今他快要40歲了,「人生開口越來越小,對自己的想象也越來越少了」。

馬伊琍和《人物》說起一個時刻。拍《我的前半生》時,一天,一群朋友到酒吧喝酒,幾個人并排坐在吧臺前的椅子上。當時馬伊琍和雷佳音還沒有那么熟,但她正說笑著,目光掃到了他的側影,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垂下頭去。

「我本能地心疼了一下,又想著沒關系,他還年輕,需要承受經歷痛楚,于是我也沒有上去跟他講話。」馬伊琍說。這個畫面至今依然會被她想起。

那之后,《我的前半生》播出,演員姜妍和雷佳音錄過一期綜藝《生活相對論》,在重慶的山里待了兩天一夜。他們是從十幾歲就認識的朋友,又過十幾年在節目里重逢了。白天,做做菜,插科打諢,互相調侃。但到晚上,幾杯酒下肚,另一面就冒出來了。

他們說起學生時代,雷佳音感慨了一句:「我們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姜妍說:「現在我覺得咱倆也是屬于知道要什么那類人。」

雷佳音倒扣著帽子,低著頭,聽到這句,把頭抬起來,問了句:「現在嗎?」空了兩秒,又把頭低了回去:「現在啊……」

那是「前夫哥」最火的時候,雷佳音被很多人看到、記住,但姜妍能感受到,那個五味雜陳的表情里有很多苦澀的東西。

2017年,雷佳音和姜妍一起參加綜藝《生活相對論》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2001年,雷佳音18歲,姜妍15歲,兩個人在「推新人大賽」上相識,作為遼寧賽區十佳,一起參加全國的比賽,并分別拿到了第二名和第一名。名次公布后,冠軍姜妍上臺代表選手發言,「我們所有人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追逐我們的夢想。路漫漫其修遠兮……」15歲的女孩越說越激動,說到這兒突然哽咽住了,雷佳音在臺下大喊:「吾將上下而求索。」喊完,倆人全哭了。

姜妍記得,那時候的雷佳音「又白又嫩,又瘦又高,就一大腦袋,跟個棒棒糖似的」,他幽默但不嘩眾取寵,大多數時候安安靜靜的,但聊起表演就開始「上頭」,拉著別人討論表演片段,討論如何挖掘角色,討論每一句臺詞背后的意味。后來,他如愿考上上戲,還給姜妍寄過好多考試資料和招生簡章。

再后來,兩個人各自走上演藝道路,見面的機會變少,只能從作品中關注對方。姜妍調侃雷佳音「老得挺快」,好像沒有過渡,從少年一下「占大叔坑」了。在《黃金大劫案》扮演「小東北」后,他很快就變成了「奶爸」和「男保姆」,還有「出軌渣男」陳俊生,都是比實際年齡更大的角色。

生活上也更早地進入中年。雷佳音27歲結婚,29歲有了女兒,他比很多演員更早地組建家庭,也更早一步感受人到中年的苦澀:收入,房子,幼兒園,疾病,衣食,女兒的成長……

拍《白鹿原》的那段時間,雷佳音在原上割麥子,事業上的迷茫把他拽進低谷,而同一時間,家里也是一地雞毛:姥爺去世,親人生病,爸媽過來幫忙帶孩子,房還沒有租好,女兒小北快上幼兒園了,生活成本在增加,未來以什么方式生活呢?每天睡不著都在琢磨這些事。

早在二十來歲的時候,雷佳音就和郭京飛一起成天成天地討論「痛苦」,用郭京飛的話說,「少年不識愁滋味啊,找苦,老覺得藝術家就應該痛苦。」

等到三十多歲,復雜和苦澀真的來了,「特別現實的事,誰都能遇到,百分之百能遇到,一天掙一百個億也一樣,都一樣,人的困境這是沒跑的。」雷佳音說。

當初試圖尋找痛苦的人,發現自己「本能地想要逃避痛苦」,這才懂得了痛苦的滋味。

前幾個月,雷佳音在工作中過完了自己的39歲生日。說起年齡這碼事,他手一揮,說自己的「中年危機」早就過去了。但沒過兩秒,又突然直起身來:「我是不是沒來呢還?」然后趕緊用一副不能掉以輕心的神情補救:「我說大話了,還沒來。」

有一天,雷佳音找張瑞涵閑聊,問他干嗎呢,張瑞涵說,相親呢。「我靠,真好,還能談戀愛,還能相親。」雷佳音回復,「我帶孩子寫作業呢,我完了,我這回可完了。」

他有時在群里發一些小視頻,妻子教女兒寫作業之類的,雷佳音在一邊配音:「看啊,罵孩子呢,孩子面壁思過呢。」偶爾也說說發愁的事情,張瑞涵說,小北如今10歲,在孩子的成長中,總會有父母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但必須去想,雷佳音也會為此焦慮。

這是普通人雷佳音的生活片段,或者叫小北爸爸的生活片段。

講起女兒,他的話會不自覺地變多。雷佳音說,小北「打小就是一個女皮子」:自己待不住,有窗戶就不走門,調皮搗蛋,嘻嘻哈哈,沒溜兒。她對錢沒什么概念,對成績也沒什么概念,考試考得好:哈哈,我天才!考得不好:哎呀,沒事,我后邊還有誰誰誰呢。媽媽在一邊氣得不行,但爸爸覺得挺欣慰:這樣抗擊打能力強。唯一的擔心是,「我女兒水瓶座的,像風一樣,長大了可能會被男的騙。」

女兒不拿他當爸爸,他也不想成為會在女兒婚禮上掉眼淚的那種爹,小北高興了會喊他「大哥」,他出差回來,能聽見一聲「爸爸我想死你了」,但30秒之后,「想念」也就沒了。

有女兒之前,雷佳音在微博上轉過一段王朔的話:我干嗎不對她寬容?我干嗎要對她嚴厲?我希望她干嗎呀?我什么都不希望她。我希望她快快樂樂過完一生,我不要她成功。我最恨這詞兒了。什么成功,不就掙點錢,被SB們知道嗎?

在那段話旁邊,雷佳音寫: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要把她帶到片場,坐在我膝上偎在我懷里。緊接著那股雷式幽默又冒出來了: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要給她涂上黑指甲油,教她說臟話,以便和流氓叔叔大爺們對罵,我要有個女兒千萬長得別像我。

現在,他對于未來唯一的想象是有個院子——養幾條邊境牧羊犬,幾條柴犬,有一片草坪,狗在草坪上跑;再養點鯉魚,養點金魚,有一個池塘,魚在池塘里游。

他現在擁有一只黑柴,他喜歡它「特別像狗」,從來不試圖討好他。「就往我腳底下一靠,我看看書,感覺就很好,只要陪伴著就行,你不用跟我嬉皮笑臉的。」

雷佳音與女兒、黑柴

勇敢

如今回想起來,「人生的開口」在二十來歲的年紀或許是最寬闊的。

雷佳音在上戲有個外號,叫「問題少年收容所」。每一屆、每個系、每個班,都有那么一兩個怪咖,但這怪咖總在雷佳音床邊坐著。

那是2002年,他以全國第二名的成績考入上海戲劇學院。他至今還記得,大學第一節是語文課,他坐第一排,抬頭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寫字,但腦袋里全都是別的:「我在上戲。上戲校友錄:93年廖凡,95年陸毅,2002年,我。」

在那兒,他陸續遇到了那些怪咖們。一個留披肩發、白得像骷髏一樣的哥們兒,一年四季穿著件黑風衣,去上課,拎個皮質密碼箱,到教室「啪」一放,「咔咔」一開——拿了根鉛筆出來。一個總覺得自己是羅伯特·德尼羅的哥們兒,視線范圍內貼滿了德尼羅照片,和他一起演戲,說的全都是「我就是德尼羅,德尼羅會怎么怎么演」。還有一個在英文課上彈柴可夫斯基的哥們兒,渾身衣服加起來200塊錢,但穿得巨帥,每天騎哈雷上學,手指甲帶泥。

千禧年初的大學校園,自由、鬧騰,一幫年輕人以藝術家自居,四處溜達、橫晃,連表白都要弄出戲劇舞臺的架勢,跪在地上,沖哭著的女孩喊:「我愛你!你知道什么叫愛嗎?」

雷佳音從沙發上坐起來,講起這段,十幾年前的畫面嘩嘩流淌出來,像單口相聲,夾雜著「我靠」「倍兒帥」「真牛逼」。雷佳音想了解他們,覺得他們是天才。他們也愛去雷佳音床上坐著,雷佳音從小就是這樣,班上成績最好的愛和他玩,成績最差的也愛和他玩。那群怪咖則說,他們屋是上戲演戲最好的,雷佳音是他們屋演戲最好的,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聊表演,聊藝術,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會成為藝術家。

那時候還有個怪咖學長,性子烈,攻擊性強,在自己班里沒什么朋友,但愛找雷佳音玩。兩個人一個大一,一個大三,雷佳音有時上著上著課,就看見他纏著繃帶從學校冒出來。「干啥了?」「昨天去東北菜館,讓人拿菜刀砍了。」

這位怪咖就是郭京飛,日后成了雷佳音最好的哥們兒。

郭京飛和雷佳音

大學畢業后,導演系的何念和表演系的郭京飛、雷佳音陸續進了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第二年,張瑞涵也來了,一群人繼續混在一起,研究表演,研究戲劇。

舞臺劇有它的魅力,大幕一拉,一切都是演員說了算,幾個人在兩個小時里創造一個世界,又美又自由。

那幾年正是全國舞臺劇的發展階段,北京的開心麻花正在起步,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也開始有了商業話劇。劇院氛圍也好,「給年輕人機會,只要你有本事就給你男一號演,沒有論資排輩」,提供了一個可以「沒心沒肺創作的空間」。

這群年輕人成天成宿地待在一起。上班的時候一起創作,一起排練,何念說,基本是天天吵、連環吵,每個人都把自己最好的點子拿出來,誰的更好就采納誰的,吵是真吵,服也是真服。等到下班了,也不回家,找個咖啡館接著聊,要么就待在劇院里橫晃,樓上樓下追著鬧,被保安看到,「全院批評通報,特高興」。

演出從每天晚上7點半開始,到10點半結束,其他時間可以休息。雷佳音和郭京飛、張瑞涵有自己的房間,但非要擠在一間房里,喝酒,吵架,聊各種形而上的東西,聊痛苦,聊哲學,聊對世界的態度,聊宗教,聊信仰,聊著聊著就開始吵。

張瑞涵比他倆年紀小,酒量也小,每次都暈暈乎乎坐在旁邊,心里犯嘀咕:這兩個哥哥瘋了,有病。而兩個哥哥要一直發瘋到后半夜,第二天起來,蹚著酒瓶子出去,見到對方覺得尷尬,臉紅,但等演出完,繼續喝,繼續發瘋。

那些肆意的、暢快的時光持續了五六年,2010年左右,大家陸續向影視轉型。

郭京飛曾在《人物》的采訪中說起:話劇市場發生變化,純藝術它畢竟是小眾的,它沒法經營了。最后就變成了演電視劇的翻版,買版權等這些東西,開始也要去取悅觀眾。

雷佳音在那時有過一種「叛逆」:「當時我一看,你們演的電視劇都什么呀,還能演上男一號,我要演肯定比你們好。但后來我發現,我要不演上男一號,說這話沒有份量,所以我得一條腿邁過去。」

也有現實層面的因素,用雷佳音的話說:「我們也得生活啊,對吧?」

「如果你一直在話劇中心,我們還是像以前這樣演話劇,有可能我們生活得不好,但是我們肯定還是歡樂的。但這種歡樂又能持續多久呢,你還是得往前走的,往前走就會有不同的坑等著你,不同的檻等著你。走到這兒,就是這樣一個小檻,走到更遠處,就會有更大的檻,這避免不了,以后也避免不了。」張瑞涵說。

剛剛轉型的那段時間,雷佳音和郭京飛碰到一起,依然天天「打仗」。一桌人在一起喝酒,聊著聊著就成了兩個人的對壘,一個說:「雷佳音你他媽不行!」另一個不服:「郭京飛你不行!你演話劇行,你演影視,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影視表演!」「我告訴你什么是藝術家!」越吵聲音越大,旁邊人一聲不吭,擔心他倆把桌子掀了。到了第二天天亮,兩人又開始抱著對方——「雷,我愛你」,「大飛,我也愛你」。

后來,那些嚴肅的話題再也不聊了,架也不吵了。

當年混在一起的哥們兒各自去忙,偶爾打個電話,「都聊最近接什么戲啊?這個能火啊。你接什么戲啊?那個能火啊。」雷佳音說,「我們有一陣陷入了這種模式:接戲,掙錢,買房,上班,下班。」

從戲劇到影視的「大直角轉彎」,起步之初,很多時候不得不成為「原來很討厭的樣子」。演戲一度從莎士比亞、契訶夫變成了時裝劇、夾板氣。

「說實話我們學了7年戲劇,每個人心里都有哈姆雷特,不像現在天天聊這戲哪個平臺,對吧?當時張嘴就是生存還是毀滅。但是現在這事你跟誰聊,人家不聽你聊,我們漸漸也不聊了。然后你就看,畫風一轉,一個古希臘的太陽神,現在很少出現在舞臺了。」說到這里,雷佳音苦笑了一下。

雷佳音心里是有追求的,有他堅持的東西,所以會擰巴,也會痛苦。這句評述出自郭京飛。他說起三十多歲時的一次爭吵——又是爭吵。

當時是雷佳音「剛到北京去闖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郭京飛說他:「你怎么這樣啊?忽然一下這么喜歡競爭呢?」雷佳音急了:「我們這個年紀,應該是狼啊,為什么這時候做一只兔子?」

雖然是一起從學校吵到舞臺、從舞臺吵到影視的哥們兒,郭京飛能感覺到,那次雷佳音真的急了。「他覺得我不理解他,而且他最痛苦的是,他認識的我不是這樣的。」

有一次,他倆又說起這個話題。雷佳音說:「郭京飛你的勇氣哪兒去了?」

「沒有,沒有勇氣,什么玩意兒勇氣。」雷佳音的回憶里,郭京飛再次用戲謔的方式放過了彼此。

張瑞涵也覺得郭京飛變了,「他以前更痛苦,演話劇更藝術家,現在飛哥就感覺,我不重要,我就是干這活的,我干就得了,我把我這活干好,大家喜歡我就行了。」這是郭京飛自己認為舒適的狀態,但是雷佳音「最喜歡的永遠是30歲的郭京飛,那個時候你覺得他像希臘神話里的神在舞臺上」。

說起這十幾年的事,雷佳音覺得,自己和郭京飛就像兩條對稱的波浪線:「他最勇敢的時候,我沒有他勇敢;他進入這個行業開始有所注意和關照的時候,我那時候特別勇敢;后來又是我不勇敢,他勇敢;到現在我們倆都不勇敢。」

鏡子

那個談論失落和勇敢的雷佳音不像我們日常見到的雷佳音。他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永遠是懶懶散散、嘻嘻哈哈的。

在《繡春刀Ⅱ:修羅戰場》的發布會上,張震說:「路陽導演之于我,就像王家衛之于梁朝偉。」雷佳音說:「路陽導演之于我,就像趙本山之于趙四兒。」

2019年,雷佳音給皮卡丘配音,事后被記者提問「如果變成皮卡丘最想做什么」,他毫不猶豫:「電壞蛋,電郭京飛。」

網友說他「渾身都是笑點」。穿著拖鞋、黃襪子出機場,走紅毯像趕大集,和郭京飛、李光潔成立「TF老boys」,送岳云鵬女兒五米多長、三萬多塊的拼圖……總之,大眾視野里的雷佳音總是松弛、幽默、自在的,可以很輕易地獲得喜愛。

史航形容他,「是瞄與瞟的高手,盡量不與人四目相對,更愿意用一點蹬平渡水的輕功,免得在世間那么辛苦地跋涉。」

但熟悉的朋友都提到他的另一面,甚至都用了同一個詞:嚴肅。

2016年拍《繡春刀Ⅱ:修羅戰場》時,雷佳音和導演路陽結識,兩年后,他們又合作了《刺殺小說家》,雷佳音在片場結識了原著作者雙雪濤。片子拍完后,三個人成了朋友,沒事發個消息:「走。」三個人就會湊在一起喝酒。

深夜的酒局,氛圍總是波浪狀的,用路陽的話說:開始特別熱鬧,中間有一段沉浸的時刻,一會兒又開始瘋了,然后又沉浸下來;太深刻了就抖個包袱,覺得矯情了就收一收。越聊越興奮,最后是因為體力扛不住而散場。

大家處在同樣的人生階段,有過相似的人生經歷,路陽說:「30歲之前挺起伏不定的吧,我們都是這樣的,心里是懷有希望的,但是又沒有任何的安全感,因為這事看著也很不靠譜,能不能干出來也不知道。」30歲之后,雷佳音通過《我的前半生》爆火,路陽靠《繡春刀》證明了自己,雙雪濤也憑借《平原上的摩西》闖進了大眾視線。

三個年紀相仿的男人成了朋友。

路陽個子不高,說話溫和,頂著一頭白發茬。朋友們形容他生猛、忠于自己、不被干擾,「像一直在大學里讀博、一直沒畢業」,「不愛做什么有名的導演,只是愛拍電影」,「永遠在低頭做事」。

雙雪濤一口東北話,擅長講故事,是個「永遠在暗自思考」的寫作者。他有話想說也有話要說,愿意談論「憤怒的權力和笑的權力」。

友情里有惺惺相惜,也互相成為鏡子。會在酒桌上醉醺醺地朝雷佳音喊:「你別上綜藝了唄!」也會嚴肅地聊起如何在普遍焦慮的當下找到創作的空間和價值。

他們眼中的雷佳音,好像一直在琢磨事情,一直沒有到最理想的狀態。從他身上,雙雪濤越來越意識到,在這個時代,大家的注意力被太多東西牽引,不管是導演、演員還是作家,都會害怕被人忘記,「如果跑上傳輸帶,就啥也不用思考,倒騰腿就行了。」找到自己的節奏是很難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講,看到對方,是定心丸,也是一種小范圍的抱團取暖,「一切還是以好為標準」。

路陽說,這是雷佳音最珍貴的東西:保持饑餓感,保持對人生中一切感受的捕捉能力。

雷佳音和路陽

今年春天,路陽聽雷佳音講起過自己的生活,特別細膩。動物已經占領上海了,貓開始逮鴿子,樓下的野鴨生了9個小鴨,對水要求很嚴格的白鷺都來了。世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雷佳音說,「我作為一個演員,本身感知力就比別人強。對吧?」他沒繼續說下去。

有一年冬天,雙雪濤收到雷佳音的微信,聊了兩句,他說:「我有傷痛。」那天他剛剛讀完雙雪濤的《寬吻》,喝了點酒,聯想到自己的生活狀態,突然感慨了一會兒。雙雪濤沒有細問,回復說:「我也有啊,我也有傷痛。」第二天,雷佳音寄了一箱酒給他。

這不像是這個時代常見的表達方式。

「現在大家不愿意面對這些宏大的東西,不愿意談論孤獨、痛苦、愛和恐懼,人們開始習慣于玩梗,必須用開玩笑的方式把它們解構掉。」車澈說。

車澈覺得,雷佳音身上保留了這種誠實,而這就是他的勇敢。「我會覺得我們年輕時那種所謂的橫沖直撞、所謂的無畏,未見得是真勇敢,而是因為我們一無所有,還不知道世界的殘酷。我覺得知道世界殘酷之后的勇敢才是真的勇敢,但勇敢太難了。」他在電話那頭的語速快了起來,「其實絕大多數人在回避這個問題,覺得反正解決不了,有啥用呢,太多所謂的自洽和自圓其說。人能面對這個問題,重新問起這個問題,某種程度上本身就是勇敢。」

局部真相

今年,雷佳音休息了半年,對他來說這是一次重要的停頓。讀了不少書,也想了不少事,前陣子讀到木心的《文學回憶錄》,他說,好像找到了自己「表演的初心」。

拍《白鹿原》的時候,何冰和他們聊天,「何冰說這個世界沒有真相,我們都覺得這話說得有道理,但是看完這個書以后,發現其實這個書里頭有局部的真相,特別對現階段我們這個環境來講」。

雙雪濤讀《文學回憶錄》是在更早的時候,當時這位沈陽的銀行職員剛剛拿起筆開始寫小說,第一本書尚未出版,心里一直在希望別人承認自己的寫作。和雷佳音一樣,他也被書里強烈的藝術熱情感染,另一個層面,「那個時候其實誰也不知道木心是誰,他就在美國跟幾個年輕人一起討論文學,像一個藝術小組。」這樣的場景對任何一個創作者都是一種感召。

書里的句子也經常把雷佳音勾回到戲劇舞臺,或是帶回一個一個的角色里,那些時刻是充沛的、快樂的,但「在社會上待了十多年,你要干嗎?其實你慢慢忘了,都是階段性目標」。

前一陣子,雷佳音在網上看到有人感慨,說天天上下班多無聊啊,自由職業很酷。看完,他突然被撞了一下:自己當演員的初衷不也是為逃避那種庸碌的生活嗎?為什么如今也像上了傳輸帶,每天忙不迭地「倒騰腿」呢?年輕時一直覺得40歲是一個男人生命力和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如今40歲要到了,為什么還在為停不下來而頭疼呢?

「我對表演這份心在這兒,我覺得我夠坦誠也夠赤誠,就怕天天演得把我這份心給演沒了。」

下決心休息后,他提前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你沒演的那些戲,別人演火了,或者得到更好的榮譽,那是人家應該得的,這事跟你無關了。

「自己治療自己」半年后,暫停鍵重啟,雷佳音說,他「換軌」了:「我不喜歡的(戲)我就不接了,不考慮錢了,也不考慮顯性的那些名聲啊什么,你要說不在乎,不可能,但我不會以那個為最大驅動力了。」

這一次來北京,雷佳音照例和老朋友們一起吃飯,他們中有的是制片人,有的是導演,飯桌上聊起工作的事,惋惜地感慨著「佳音這個戲你不演啊」。但雷佳音感覺自己已經在另一個軌道上了,他想的是:「那怎么樣呢?又怎么樣呢?」

一路走過來,雷佳音越來越意識到,「我是誰」這個問題好像不再重要了。

以前,這是最重要的,「我」是被選中的人,是將來的藝術家。于是「我」不想辜負別人,也忙著證明自己。像那只海豚一樣,一步步進入到外界構建的游泳池里,世俗心就像聲吶,發射出去,聲波在狹窄的泳池里來回彈射,海豚迷失其中。

雷佳音和路陽都愛看漫畫,他們都看過的一本叫《浪人劍客》。那是一個名叫宮本武藏的年輕人練劍的故事,他希望自己可以天下無雙。在漫畫里,作者有意放了一張分鏡:原野上有一匹奔跑著的馬,后來,背上的東西越來越多,負重前行的馬開始喘不上氣。

如今的雷佳音開始扔掉背上的東西,「天下無雙」不再重要了,拿「我」也沒那么當回事了。

最親近的朋友也感受到,雷佳音在「往回活」。張瑞涵有一次聽見他感慨:我已經做到讓大家喜歡了,生活上也什么都有了,又不追求特別奢侈的生活,吃一輩子夜市,我夠了。

在讀《文學回憶錄》的時候,這種感受更加強烈。從希臘神話讀到中國的百家爭鳴,進入縱向的歷史里,他發現,藝術是了不起的,美是永恒的,而「我」這么小——「反而感覺到自己寬闊了」。

年輕的時候,雷佳音讀契訶夫,也演契訶夫。《萬尼亞舅舅》里有句臺詞說:我有勇氣,我有才華,如果我的一生不是在這些瑣碎的事情上,我何嘗不能成為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何嘗不能成為一個叔本華。

《人物》問起,你心里會有這樣一個東西嗎?

「我沒有,我沒有。」雷佳音說,「我只要努力往前走就好。」

路陽把他比喻成「鯊魚」:「鯊魚是不能停的,哪怕到了一個很好的水域,張嘴就有飯吃,停下就會枯竭,你得游啊。」就像《浪人劍客》里,「有一個修行的山峰,但其實可能一輩子都上不去,這中間你也會走彎路,也會犯錯誤,甚至可能你秉持的某種東西一開始就不一定對,但是走下去本身是很重要的。」

在開篇那個關于海豚的故事里,中年男人在自己最苦悶的時候認識了海子。他不想讓它死,于是給女孩出了一個荒唐的主意:不如我們去解救它。主意沒有被采納。女孩說,在游泳池里困了太久,海豚已經喪失了捕食的能力。

但在雷佳音的故事里,這只海豚或許還想捕食,也還能捕食。他一直在嘗試那個男人提出的計劃:鉆進一輛裝滿水的大卡車,一路向東,從此逃離游泳池,回到大海。

(實習生李清揚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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