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格蘭和伊朗隊11月12日的比賽開場，伊朗球員抿緊雙唇，拒唱國歌。
觀眾席上，目標一致的球迷舉著橫幅——
「女性、生命、自由」
△球迷在伊朗國旗上寫著抗議信息 | 圖源：網絡
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現場有一些伊朗女性球迷。
看場足球賽，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買張票進場的事。
然而，對伊朗女性來說，球場觀眾席長期是片「女性禁地」。
坐上去，可能遭遇逮捕、虐待，面臨牢獄之災。
拼死也要看球賽
自1979年伊斯蘭革命起，多數公共場合開啟了「性別隔離」。
球場，也不例外。
而伊朗政府的解釋是：這都是為了女性好。
觀眾席上，有那么多底層男性，看比賽又容易口吐芬芳，萬一侮辱、甚至誘惑女性呢？
但伊朗女性顯然不為這種虛偽說辭買單。
她們有的甚至貼胡須、戴墨鏡......偷偷脫掉黑紗，女扮男裝，只為進球場。
2006年的電影《越位》，講的就是伊朗女性這段「非法看球」的故事——
一位伊朗女球迷，正混在人群中。
不穿黑袍走在大大街上，對于她來說，已經是極為危險的舉動。
她用力壓低帽檐，生怕一不留神，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性別。
幾百米外就是球場的大門，她只需要找黃牛買一張門票，再過一道安檢，就能成功混入賽事現場。
△喬裝成男人，混在球迷中的女孩 | 圖源：電影《越位》
場外賣票的黃牛，見識過太多這樣的情況，女孩的偽裝一眼就被識破。
除了黃牛的溢價，她還被迫支付了額外的錢，作為“女性身份保密費”。
然而，這已經是女孩百般懇求后，才求來的施舍。
為了阻止女性入場，越靠近檢票口，巡警的檢查力度就越強。
女孩緊跟在一對父子的身后，趁機混過了第一道關口。
卻絕望地發現，第二道關口處，工作人員正在對入場者一對一搜身檢查。
輪到她時，女孩不自然的表情，引起了巡警的注意。
面對數個成年男性的圍堵，女孩沒有跑出多遠，就被抓住了。
女孩不是唯一一個被抓住的人。
△女孩被巡警抓住 | 圖源：電影《越位》
在球場后方的臨時安置點里，還有幾位年輕的女球迷。
她們中的大部分人，都選擇用寬大的男性衣服遮住身形，鴨舌帽檐掩蓋面容。
其中一位穿著格子衫的女孩，數次請求去廁所。
然而球場里只有男廁所，去可以，但必須遮住臉，以防引起騷動。
在巡警的堅持下，女孩只能把球星海報裹在臉上，挖出兩個洞充當眼睛。
跌跌撞撞到了廁所，巡警又要求不準看墻壁，因為上面都是下流的臟話。
△女孩遮住面容才能進入廁所 | 圖源：電影《越位》
這群球迷女孩中，還有一位“老前輩”。
短發頭，表情放蕩不羈，嘴上叼著煙，從外表到行為，幾乎和男性無異。
通過這樣的打扮，她成功混入多場球賽，這才失手被抓。
她不斷和看守的巡警搭話，質問他們為什么不讓女性看球。
△女孩質問巡警 | 圖源：電影《越位》
禁止女性參與足球比賽，雖然是禁令，但并沒有寫入法律。
巡警們也說不出所以然，只能照搬上頭的解釋：
「男性觀眾看球時的辱罵聲，會影響女性的思想」
他們不允許女孩繼續追問，警告她們閉嘴，否則會遭到毒打。
可女孩們當下最在意的，不是會受到什么處罰。
而是如何能說服巡警們，讓她們先看看球賽，哪怕一會兒也好。
△比起擔憂懲罰，更渴望觀看比賽的女球迷們 | 圖源：電影《越位》
要求平等，成了一種越位
在安置點兩米遠的地方，是足球場的一個出入口。
盡管已經被欄桿封死，激烈的賽事下，觀眾的聲浪，仍不斷從中涌出。
女孩們對足球了如指掌。從雙方球員的名字長相，分別有哪些優勢和短板，到足球陣型、比賽戰術。
在距離夢想只有一墻之隔的位置，卻只能憑借巡警偷看時的只言片語，和觀眾吶喊音量的大小，來猜測球場上的賽況。
然而通過這一點點的信息，她們都能將當下的局面說出個大概。
△女孩對某位球員發表看法 | 圖源：電影《越位》
相比起她們對足球的熱愛，經常在現場觀賽的巡警反而落了下風。
被女孩們指出叫錯球員的名字后，不服氣的巡警，就著賽事的進程，和她們爭論了起來。
這正中女孩們的下懷，她們都豎起耳朵認真聽，生怕錯過賽場上的一絲風吹草動。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女孩被押送了過來。
偷穿上巡警的制服，她大膽冒充成一名巡警，混進球場看完了上半場比賽。
她來了之后，立刻繪聲繪色地，和姐妹們分享剛剛比賽的細節。還在圍欄內劃分出區域，模擬球員的反應和動作。
突然球場上傳來一陣騷動，她們都努力探出身子，試圖聽得更清楚一些。
△女孩們對觀看足球比賽的迫切渴望 | 圖源：電影《越位》
隨著比賽臨近結束，轉運女孩們的車也到了。
她們被挨個送上車，前往看守所，等待命運的審判。
路途中，女孩們通過車載廣播，聽到了伊朗隊勝利的消息。
在那一刻，她們將自己的處境置于腦后，共同擁抱歡呼，高聲祝福伊朗。
喧鬧的人群和車輛擁擠在馬路上，運送車被迫停了下來，有人甚至拉開車門，將巡警拉進了慶祝的隊伍。
女孩們也趁機解開束縛，擠進人群，逃往回家的方向。
△趁亂逃離的女球迷們 | 圖源：電影《越位》
電影中的這群女孩，迎來了脫逃的結局。
然而現實中的伊朗女球迷們，卻沒有她們這樣幸運。
31歲的扎赫拉-霍什納瓦茲，和其他五位女性，喬裝成男人觀看足球比賽。
暴露后，她被迫在德黑蘭南部的卡恰克監獄，度過了整整三個月。
在監獄遭受了很多非人的虐待后，她至今仍無法走出陰影。
△為了看球，扎赫拉-霍什納瓦茲偽裝成男性 | 圖源：網絡
電影的名字《越位》，有一語雙關的含義。
導演賈法·帕納西在采訪中回答，伊朗女性在現實中遇到的束縛，其實和足球比賽規則中，對于“越位”的判定有些類似。
足球中，在進攻方傳球球員起腳的瞬間，接球球員比防守球員距離球門更近，進攻方球員應在防守球員身后，規則不允許他在此時向前。
對于伊朗女性來說，進入球場看球，本該是屬于她們的自由權利，卻因被判定“越位”，而被迫止步于場外。
△由男性制定的規則中，將本屬于女性的權利判定為“越位”，以此限制女性的行動 | 圖源：電影《越位》
由于題材敏感，伊朗官方將《越位》打為“禁片”，這部電影也因此失去了上映的機會。
但電影的碟片內容，卻被人散發到全國各地，在民間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一躍成為當時伊朗國內有史以來本最多人觀看的電影。
它帶來的影響不僅限于思想層面，更擴散到了現實層面。
一些女性甚至組織召集了超過114000人，聯合寫信給國際足聯，只為奪回女性的權利。
憤怒與抗爭
她們的憤怒，在2019年的“藍色女孩自焚事件”中，達到了新的頂峰。
29歲的女生薩哈爾·胡達雅莉（Sahar Khodayari），易裝看球被保安抓捕后，面臨六個月的刑期。
她一氣之下在法院門口自焚，被送往醫院治療一周后，重度燒傷不幸離世。
由于當初被捕時，她身穿德黑蘭獨立隊的藍色球衣，胡達雅莉也被稱為“藍色女孩”。
輿論風波爆發后，胡達雅莉的父親和妹妹被請到國家電視臺。官方給出的解釋是，“胡達雅莉有精神病和自殺傾向”。
△上圖：胡達雅莉的日常照；下圖：她被送往醫院搶救 | 圖源：網絡
胡達雅莉去世的一個月后。
迫于國內外的壓力，伊朗當局終于同意解除禁令，允許女性球迷觀看伊朗對陣柬埔寨的世界杯預選賽。
然而，這是一次有“前提條件”的勝利。
德黑蘭阿扎迪體育場，可以容納10萬人，卻只允許4000名女性入場，占比4%。
女球迷觀賽區域的四周，被攔上了鐵絲網。同時，女攝影師被禁止入內，以防女球迷狂歡慶祝的場面被影像記錄。
比賽前，魯哈尼政府發言人拉比伊甚至警告女球迷，“好好聽話，舉止得體才有下一次”。
△女球迷觀賽區四周被攔上了鐵絲網 | 圖源：網絡
而在今年3月的世界杯預選賽，伊朗主場對戰黎巴嫩的比賽中，女性再次被禁止進入。
2000名持票女性，試圖進入馬什哈德市的體育場，卻遭受到了阻攔。
一些女球迷在球場外抗議，警方隨后使用了胡椒噴霧驅散人群。
伊朗反復毀約的行為，引起了國際足聯的密切關注。
為了保住參加本次卡塔爾世界杯的資格，伊朗官方于8月再次宣布允許女性觀眾入場觀賞賽事。
△許多伊朗女性人生第一次體驗自由看球賽 | 圖源：鳳凰衛視
這也是43年來，伊朗女性球迷第一次，被允許自由進入足球場觀看聯賽。
觀眾席上，伊朗女性的自由身影，構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她們或臉涂國旗，或手舉旗幟，為自己的國家吶喊。
「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感覺，因為我最大的夢想之一實現了」
△女性高舉寫著“WOMAN LIFE FREEDOM”的標語 | 圖源：網絡
對于伊朗來說，足球一項能突破國界，并觸及全民的全球化運動。
也可能是極少數，不需要通過提前的協調召集，但卻可以把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個地方，讓他們共同分享勝利喜悅的盛事。
禁止女性觀賽，意味著女性在被關在了“集體”的大門之外的同時，也被剝奪了追求快樂的權利。
△女性的自由，被無數個“足球禁令”束縛著 | 圖源：電影《越位》
這一道道看似“無關生死”的枷鎖，其實是不斷溫水煮青蛙的過程。
伊朗女性會不斷抗爭，并不只是因為她們需要看球，更因為她們需要擁有平等的自由和權利。
一旦女性被禁止進入某一個領域，或是開始設置一道性別屏障，不爭取的后果，就是會喪失更多自由。
每一次反抗，每一聲吶喊，都將化為那撕破束縛的利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