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殺妻棄子,死后依舊封神
謝燁與顧城
【資料圖】
謝燁心如死灰,在給母親的最后一封信中,她寫道:
「其實我是個俗人,一個女人而已。」
作家馬原突然掀起了輿論大波,連帶被提起的,還有已故的詩人顧城。
事情起源于「人物」的一篇報道《城堡里的馬原》,公眾從這篇長文里解讀出了兩個關鍵信息:
1、馬原堅持不給兒子治療心臟病,導致兒子13歲去世,是為「殺子」。
2、他建了一座2000多平的所謂「城堡」,把小他29歲的妻子禁錮在此,是為「囚妻」。
以此延伸開去的話題便是:性別暴力、剝奪人權、邪教、精神病、吃人...
到目前為止,馬原本人并未對此作出回應,在事情尚未徹底明朗之前,咱們不盲目做出評判。
借這個機會,咱們聊一聊幾乎已被遺忘的顧城。
跟馬原一樣,他也是個住在「城堡」里的人。
01
顧城總喜歡戴一頂奇怪的帽子,這幾乎成了他的象征。
當他完全不在意這個世界對他的看法時,他就會戴上帽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說帽子像他的家,只要戴著,就可以在家里走遍天下。
他的「天下」說大很大:裝著理想,裝著人類,裝著詩;
但說小也很小:只有他自己。
顧城自小不合群,只肯與大自然打交道。
1969年秋,他隨家人被下放到山東的火道村,這里十分荒涼,唯有顧城十分歡喜,他終于可以自由地與昆蟲為伴了。
父親顧工,是知名的軍旅詩人,家中文學氛圍濃厚,所以即便顧城沒上過什么學,他的文化功底依然深厚。
在農村生活時,顧城一邊喂豬,一邊跟著父親寫詩,寫完就丟進火里,他們說「火焰是我們詩歌唯一的讀者」。
顧城敏感又聰慧,12歲時便寫出了這樣的詩句:「樹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們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父親很欣喜,但同時,他發現顧城的詩越來越不對勁,美則美矣,讀來卻叫人壓抑。
在嘉陵江邊,顧城隨口寫了首《結束》:一瞬間——崩坍停止了/江邊高壘著巨人的頭顱/戴孝的帆船/緩緩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尸布。
父親心里一驚,自那之后,他一直嘗試著讓顧城積極陽光起來,但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父親沒有做到的,愛情做到了。
1979年夏天,顧城坐上了從上海開往北京的列車,與他的座位緊挨著的,是謝燁。
微風吹拂著姑娘的長發,調皮的發絲帶著清香撩撥著顧城的臉頰。
顧城心里慌慌,他拿出筆,為周圍的每一個人畫畫,除了她。她是那么耀眼,把他的目光灼燒得無法停留。
畫完后,顧城把沒蓋帽的鋼筆插進襯衫口袋,墨水暈開他也渾然不覺,謝燁忍不住笑了,他們自然而然地攀談了起來。
臨近終點站,顧城匆匆在紙片上寫下了他北京的住址,一把塞給謝燁后,倉皇地下了車,樣子禮貌又滿含怒氣,他怨謝燁竟沒有主動問起。
不久之后,謝燁特為從上海追到北京,找到了顧城。
雖說她覺得顧城很怪,自己很不矜持,但愛情是擋不住的。
他們戀愛了,顧城瘋狂地給她寫情詩。
他說「你的眼睛充滿了光明,像你的名字,像輝煌的天穹,我將默默注視你,讓一生都沐浴著光輝」,他說「你是大海唯一的珍奇,你是我唯一的陸地」...
他想去上海跟她求婚,在信中,他孩子氣地問:「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你媽媽會說我是壞人嗎?」
謝燁的媽媽的確不喜歡他,他太古怪了。
20多歲的人了,衣服的扣子常常扣不齊;因為打不到出租車,他直接將手上的20塊錢撕爛;
謝的父母反對他們在一起,顧城便從北京去了上海,專門租個房子追她,而他根本賺不到什么錢,也不考慮生存的問題;
謝燁被禁足,他就做個木箱子,躺在謝家門口,她不出來他就不走。
謝母懷疑他有精神病,他干脆去醫院開證明,同醫生大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醫生說,他沒病。
父母終究拗不過女兒,1983年8月,他們終于登記結婚,隨后一起去到北京。
新婚第二天,顧城對謝燁說:「我們一起自殺吧。」
顧城的城堡里,從此多了一個人,但也只有他們倆了。
彼時的顧城,已經憑借那首著名的《一代人》成為了詩壇最璀璨的明星,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讓無數人熱淚盈眶。
無論他走到哪,都會得到極高的禮遇,受到大堆粉絲的狂熱追捧。
但顧城不喜歡這些,在人群中,他永遠都是個疏離的存在。
他只想帶著謝燁離開。
02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顧城渴望的童話世界,在新西蘭的激流島上尋見了。
上世紀80年代末,以顧城為代表的「朦朧派詩人」,在國內逐漸失寵,反而在國外火了起來,應著各大國際詩歌節的邀請,夫妻倆周游了歐洲和美洲各國。
1987年,他們坐渡輪去新西蘭旅游,登上了這座只有8000多戶人家的小島,顧城對這里一見鐘情。
他接受了奧克蘭大學的邀請,成為了亞語系研究員,并憑此獲得了移民資格,他們花光了所有的錢,還在銀行貸了一筆款,買下了一棟舊房子。
這里的生活遠離了現代文明,顧城高興得很,他說帽子里的世界就在眼前。
為了保證這個世界的純粹性,剛安定下來的顧城就辭去了奧克蘭大學教職,一頭扎進了田園牧歌里。
開墾荒地、養雞、用卵石研磨食物、拿不明不白的植物充饑...兩個人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唯一的收入,就是靠著寫詩的稿費,很少很少,他們很窮,一直很窮。
好友王安憶曾評價過這個小世界:「不免帶有虛擬的性質,沙上城堡怎么抵得住堅硬的生活?」
顧城不覺得苦,他沉迷于自己的城堡中,在這里,他是詩人,也是暴君。
而他的臣民,只有謝燁。
自打結婚,謝燁就成為了他詩的一部分,他不允許她有任何的不完美。
他不肯她繼續求學深造,曾因岳母勸謝燁不要放棄求學,而把一碗面條潑到岳母頭上;
他不肯她工作,認為無所事事的女人最美;
他不讓謝燁做飯,自己也不做,實在餓了就把土豆、白菜、粉條放一起亂燉;
他不肯謝燁打扮,不讓她戴項鏈耳環,不能穿泳衣,不能剪頭發,不能和男性走近,不能有負面情緒,甚至,不能離開他的視線。
在這個層面上,謝燁是被他囚禁的繆斯。
但實際上呢,謝燁默默地承擔起了他鄙視的所有現實。
顧城是個巨嬰,生活自理能力幾乎是零。在島上生活時,他拒絕學習英語,只為了保持母語的語感,拒絕學開車,拒絕學電腦打字,也從不與人交流。
從作品的整理、出版,到細碎的衣食住行,所有的所有,都是謝燁在做。
在這個層面上,謝燁是他的媽。
躲在謝燁懷里的顧城,甚至寫了一首詩《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在詩中他直白地說:我是一個孩子,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我任性。
一個是被捧在神壇的繆斯,一個是在繁雜家務中打滾的「母親」,這樣的謝燁,卻在顧城的眼中達成了矛盾又和諧的統一。
破壞了這個和諧的,是兒子「小木耳」的出生。
謝燁分娩時大出血,顧城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在一旁感嘆:「謝燁大出血...真有孤單之感...」。
兒子平安落地,顧城卻絲毫沒有初為人父的歡喜,他討厭這個孩子,因為孩子會分走謝燁的愛。
他時常會跟孩子爭寵,有一回謝燁出門辦事,叮囑他到了飯點,把桌上的小奶糕喂給孩子吃,顧城自己吃了。
還有一回,夫妻倆跟舒婷一起逛街,謝燁看中了一個玩具,只要1.99美金,她想買給兒子,顧城不肯,嘩一下坐在地上撒嬌。舒婷看不下去,直說「我買了,送給小木耳」,他才肯罷休。
小木耳終究沒能在他們的二人世界中待得長久,長到兩歲時,顧城就勒令謝燁把兒子送到了當地的毛利人酋長家中寄養,他不準謝燁去看望孩子,自己偶然碰到兒子,也會老遠就繞道而走。
這件事把謝燁的內心撕開了一道口子,她幻想中的「完美詩人」讓她身心俱疲,在給母親的信中,她顧不上昔日的倔強,直說:
「太累了,我太累了。」
03
顧城的世界里不是容不下第三個人,他只是容不下兒子,更準確地說,是與他分享「母愛」的男性。
而對李英,就不一樣了,他總是親切地叫她「英兒」。
在他火爆詩壇的時候,李英是他的狂熱粉。彼時的她,是很有才華的大學生,長得清清秀秀。
1986年6月,北京作家協會召開了一個新詩潮研討會,顧城夫婦和李英,在這里相識了。
會議上,有一位老評論家當眾批評了顧城的朦朧派詩歌,作為鐵粉的李英站出來反駁,說到激動處,痛哭流涕。
散會后,李英跟謝燁,還有好友文昕被分到一個宿舍,顧城也常常去串場子。
沉浸在愛里的謝燁,繪聲繪色地跟兩位室友講述他們轟轟烈烈的戀愛經歷,李英把頭蒙進被子里悄悄地流淚,她也愛上了顧城。
這次相識,讓幾位姑娘成為了朋友,后來文昕每回去顧城家,都會帶上李英。
「我從一開始認識顧城,就陷入到唯美主義的幻想里,每次像進殿堂朝圣一樣,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環所籠罩。」后來的李英說。
聽聞顧城夫婦要移居新西蘭,李英的天塌了,她決心要去告白。
文昕覺得不妥,勸她不要插足別人的婚姻,李英卻理直氣壯:「我只是沒有機會和時間,如果我在謝燁之前,也許我會比她強呢?謝燁做的事,我有什么不行?」
就這樣,李英沖到了顧城的家里,當著謝燁的面,對顧城做了番火熱的告白。
顧城被這洶涌的愛意傾倒了,他動情地對李英說:「你和我天生是一模一樣的,我們太像了。謝燁不一樣,她是我造就的」。
此時的謝燁,在房間的一角翻看著雜志,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
到新西蘭之后,顧城與李英的通信一直持續著,他對她傾吐的愛意,一點不比對當年的謝燁少。
謝燁對此事一清二楚,甚至當顧城邀請李英一起來島上生活時,她的簽證、機票等都是由謝燁一手包辦。
他們的「三人行」令人匪夷所思,根據友人的猜測,謝燁這么做只是為了小木耳,她把丈夫「讓給」李英,只是為了有機會能跟兒子相處。
妻子的無奈,顧城看不到,他沉溺在兩個女人的愛里,自豪地說:「你們都是我的妻子,我把兩輩子的愛用完了。」
而在平日里,謝燁與李英確實好得像親姐妹,連李英都說,謝燁像個圣母。
但顧城不知道的是,李英在國內還有個情人,對方不僅年紀大,還有家室。
這份感情讓李英很壓抑,她沒有話語權,沒有私人空間,情人甚至對她說,即使離婚了,也不可能跟她結婚,因為不想再戴上鐐銬。
受到刺激的李英,借著對偶像的愛意,來到了新西蘭的小島。然而這里的生活并不如她想象中美好,謝燁所遵循的一切,她也一樣都逃不掉。
她說要找工作,顧城突然怒了:「你為什么要去找工作?你要自立做什么!」
李英懵了。
更有一回,有個男孩到島上玩,李英陪那男孩撿貝殼,5分鐘后謝燁就風馳電掣地跑過來喊她回去,說顧城不對勁了。
回去一看,顧城正在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樹,李英心里一驚。
謝燁告訴她,千萬不要刺激顧城,他的情緒非常極端,極端到當她在山下干活時,都擔心回去時是否會發現顧城的尸體。
李英想逃,她愛上了島上的英國男子約翰,他雖然沒有顧城的才華,但是他「正常」。
機會終于等到了,1992年3月,顧城夫婦應德國某學術交流會的邀請,赴德國出差,李英趁機跟約翰遠走悉尼。
回來后,顧城瘋了,他自殺過好幾回,都被謝燁救下,他對謝燁說:「英兒把我的心拿走了,我要變成土了。」
為了安撫顧城,謝燁鼓勵他寫一本小說,只寫他和李英的故事,書名就叫《英兒》,顧城答應了。
他口述,謝燁幫他打字,這本長達20多萬字的小說,寫的全是他對李英的愛和思念,還包括了相當大篇幅的性愛描寫。
謝燁的眼神是落寞的,顧城捕捉到了,但他卻拿她打趣:「謝燁挺逗,忌諱說這個,我書里寫了,她就變臉色了......」
謝燁心如死灰,在給母親的最后一封信中,她寫道:
「其實我是個俗人,一個女人而已。」
04
謝燁想離開了,她愛上了一個追求她的男子「大渝」,她說「跟他在一起,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
敏感如顧城,他捕捉到了妻子的變心,暴跳如雷,他肆無忌憚地毆打謝燁,差點因此被關進精神病院。
他無法接受謝燁的離開,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生活上。
他嘗試著挽回,甚至打起了親情牌:「我們回去吧,把小木耳接回去,好好生活。」
謝燁只淡淡地回了句:「一切都晚了。」
離婚談判在膠著中進行著,1992年年底,學者陳力川在德國遇到了他們,謝燁不再似從前般美好靈動,她蒼老又憔悴,陳力川小心翼翼地問顧城:「你們還好吧?」
顧城說:「我早晚要殺了謝燁。」
1993年10月8日,顧城的斧頭終于砍向了謝燁,看著倒在血泊里的「繆斯」,顧城終于踏實了。
隨即,他回去拿了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門口的大樹上。
顧城當場死亡,而謝燁,在經過了一個半小時的搶救后,也重傷身亡。
從報紙上看到消息的李英,渾身顫抖,她說「如果當時我在島上,斧子也會砍在我的身上」。
一個畢生追求「真善美」的詩人,以這樣丑陋的方式死去了,這或許很令人費解。
但事實上,顧城從來就沒愛過「具體的人」,他只是熱愛抽象的「全人類」而已。
正如他自己曾說過的:「偉大的詩人都不是現存功利的獲取者,他們在生活中一敗涂地,而他們的聲音,他們展示的生命世界,則與人類共存。」
這精神世界里狂熱的理想,若具體到現實的婚姻中,便是可怕的性別暴力與人權剝奪。
在《英兒》這本書里,顧城寫道:「美麗在花與花之間。當他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看見愛他的女孩在一起安睡,他就走出去了,站在晴空之下。這是他的天國,他唯一實現夢想的可能,他期待她們相愛,或僅僅看見她們在一起就夠了。」
是的,這是他的「天國」,謝燁和李英只是天國里的美麗的化身,而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妻子。
也正因為他的世界不同于常人,所以他的文字美得令人戰栗,他的詩在很大程度上,也成了他的保護神。
至今仍然有人在頌揚他的詩,依然有人把他的暴力血腥歸結為「天才式的瘋癲」,詩人舒婷甚至說「我想謝燁已經原諒顧城了」。
真正懂得這種痛的,或許只有謝燁的母親,在輿論對殺人兇手如此寬容時,她悲憤地控訴:
「明明是殺了人,居然還有人專門作‘悼念’,愿他‘安息’;明明是從背后活活地劈殺了我的燁兒,卻說成是什么‘殉情’……那些文章,就像砍到我的燁兒頭上的斧頭,如今天天在砍著我的心,我的頭!」
人命,終究抵不過文字的鬼把戲。
顧城走之前,寫了四封遺書,其中一封給了兒子,他在信的最后寫道:
「Sam,愿你別太像我。」
在顧城的世界里,小木耳是最多余,也最無辜的那個。他們去世時,小木耳只有六歲,如今,他也成了中年人。
后來他跟著姑姑長大,至今不會說一句中文,那是姑姑的有意為之,遠離了中文,也就遠離了父親的文字世界,遠離了輿論的殘酷與紛爭。
他考上了新西蘭最好的大學,畢業后成為了IT行業的精英,性格陽光開朗。
他沒有像父親那樣,筑起自己的小島,他活在了現實里。
正應了顧城的那句詩,在黑暗的底色里,尋找光明。
參考資料:
《那斧頭,天天砍我的心!——顧城之妻謝燁母親的控訴》;
《我面對的顧城最后十四天》顧鄉;
《流亡的故城》鳳凰網紀錄片;
《李英采訪:顧城夫婦4年扭曲人性的生活》武漢晨報;
《顧城與謝燁:精神成了靈魂的殉葬品,此為人類孤獨的癥結所在》人物;
《一個孩子的思索與快樂》顧城;
《顧城:一代人的故城》現當代文學;
《島上的顧城》王安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