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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繁華,無論是喧嚷的街市,還是清寂的夜巷,都宛若夢中才有的情景——千年前的北宋都城東京,猶如一場好夢,是一場一年四季都不愿醒來的好夢,“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朱簾,雕車競住于天街,寶馬爭馳于道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恰像一位曾經(jīng)恰逢其時的宋代文士所津津追憶的那樣,色、聲、香、味、觸、法,無不極盡人間至樂;眼、耳、鼻、舌、身、意,無不享盡塵世繁華。
對生活在宋代的人來說,或許再沒有哪個夢境,比生活在如此繁華的東京更令人魂牽夢縈,對生活在現(xiàn)代的人來說,或許再沒有哪種幻想,比回到想象中物質(zhì)與文化雙重造極的宋代更令人心馳神往。那些留存于筆記文獻(xiàn)之中的只言片語,那些考古發(fā)掘出土的吉光片羽,無不成為想象那個如夢時代的質(zhì)料。一枚茶盞,可以想見茶肆中斗茶爭巧的喧嚷與激烈;一只瓷盤,可以想象里面曾盛放著令人食指大動的羔羊美食;一個酒瓶,可以想象東京正店的瓊漿玉液散發(fā)著濃烈的醇香;即使是一枚錢幣,歷經(jīng)歲月侵蝕,仍能從漫漶的文字中,看到那摩挲過這枚錢幣的千千萬萬雙手,是如何搭建出這座夢一般的繁華之城。
但,夢所以為夢,就是因為它早晚會醒來。公元1127年,東京,這座繁華夢都陷沒在金軍鐵蹄之下,猶如滾落的銅錢,猶如摔破的杯盤,猶如傾倒的瓊漿美酒,猶如春風(fēng)沉醉醒來后面對的滿目狼藉,眼前只余那些前塵舊影般夢的殘片。
然而,不摧不折不毀滅,焉能求得極致之美?記憶的揀選會刻意留下那些值得慰藉的繁華,而將留存后世的教訓(xùn)化作嗟嘆與悵恨。醒來后的生活,也會成為下一場夢的質(zhì)料。一如晝夜輪轉(zhuǎn),夢醒亦有時。
花開盛艷易殘,情到深處易散,夢入仙鄉(xiāng)易醒,人一去不復(fù)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應(yīng)作如是觀。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7月8日專題《東京夢華》的B01-B03版。
「主題」B01丨東京夢華
「主題」B02-B03丨東京夢華
「主題」B04丨茶:盛極一時又悄然式微的斗茶
「主題」B05 | 酒:繁華酒業(yè)背后的存亡之道
「主題」B06 | 肉:開封城里鬧羊荒
「主題」B07丨錢:銅錢“交子”里的市井
「主題」 B08丨對話趙冬梅:“宋代熱”之下,是對個體敘事的再發(fā)現(xiàn)
夢總會醒。
縱使醒來時渾濁的淚水會禁不住溢出眼眶,但夢中的華彩依然會在淚水中閃動,緩緩地淌過溝壑縱橫的臉頰,終于無聲無息地落進(jìn)歲月的幽谷中。歲月的幽谷如此深長,遺忘又像背在身后的籮筐,時間不斷地將記憶的碎片撿拾起來,投入這個遺忘的籮筐中,讓那找尋過往的腳步變得愈發(fā)沉重。
但夢卻可以在這條幽谷中鋪就一條小徑,邁步向前,往事的燈火依稀可辨,終于,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了。那是四十年前的那條舊巷,就在東京汴梁金梁橋西夾道的南邊,自己就是在那里漸漸長大成人的。
傳南唐周文矩《合樂圖》局部,表現(xiàn)朱門顯貴欣賞歌姬演樂的情景。此畫畫心右側(cè)有宋徽宗瘦金書體題名“唐周文矩合樂圖無上神品也”,又有宋理宗“緝熙殿寶”一枚,均偽。然此畫從畫風(fēng)及人物衣著服飾來看,當(dāng)出自宋人手筆,或反映的是宋人的娛樂生活。
“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歌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這幾個詞接連不斷地倏然跳進(jìn)宋人孟元老的腦海里,順著顫抖的指尖送入筆端的字紙上。太平的意義,不就是孩子可以在道旁歌舞游戲,老年人不記得刀兵的模樣嗎?記憶中的太平景象,貫穿了一年四季。從正月十五張燈結(jié)彩的元宵之夜,到翹首望月的八月中秋。從漫天雪花的冬日,到百花競放的春時。七夕的乞巧,重九的登高,金明池畔眾人爭看的水戲,瓊林苑的悠游。但這般四時自然之景,與郊外游園踏青之盛,都抵不過那最集耳目口腹之極樂的城市生活: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這是否太過奢汰擾攘,以至于熒惑五感,令人迷亂?但在這座擁有百萬人口之巨的龐大都城中,每個人心中都懷揣著屬于自己的欲念——自渴望一朝發(fā)家致富的販夫走卒,到市肆之中期盼財源廣進(jìn)的坐賈行商,再到希冀十載寒窗一朝衣朱紫、腰金玉的士子,乃至于袍笏束帶立于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寮,為了各伸其志或邀名,或嗜利,或用理想掩蓋內(nèi)心大欲。而高踞其上、垂拱端坐接受萬方朝覲的“天下一人”宋徽宗,當(dāng)他站在宮城的城門,也是東京最雄偉高大的建筑宣德門之上,目光穿過左右群臣,穿過朱梁金戶,俯瞰下方對他拜舞、對他山呼萬歲的萬千臣民時,他會意識到,這座都城本身,就是他內(nèi)心欲念的具象。
宋徽宗“天下一人”花押。
他,孟元老,作為趙宋天下的一位臣民,一個在帝都東京漸次長立的市民中的一員,自然也有著自己的欲念。這欲念,就是生活在這座天地之間他所能想象的最繁華的都會之中,“莫知饜足”的“爛賞疊游”。在這座繁華之城中得盡天年。
然而,這一切卻只能是夢中的情景了,夢中的少年,如今已然是桑榆晚景,眼前只有夢的華彩,像燭火一般,在歲月的風(fēng)中搖曳著散出燈花,跌落的淚水,終于混著墨汁,寫下了這篇序言。因為他知道,如今與親戚見面,談及往昔時,那些后輩晚生,“往往妄生不然”,仿佛他所講述的一切,真如癡人說夢一般。
但他知道,如今的夢幻,正是昔日的真實。如果說自己如今的衰朽殘年還存著怎樣的欲念,那便是告訴后世,這場如此繁華的夢,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過:
“古人有夢游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悵然,豈非華胥之夢覺哉?”
這本屬于他的夢,屬于他的記憶,屬于他的欲念,終于有了名字:
“目之曰:《夢華錄》。”
《東京夢華錄》序言,此一版本為元至正年間浙江刻本,為現(xiàn)存最古老的《東京夢華錄》版本,此書原先曾是清代藏書家黃丕烈的珍藏,后來轉(zhuǎn)入陸心源皕宋樓所藏。1907年,售與日本巖崎氏的靜嘉堂文庫。元刊本《東京夢華錄》由靜嘉堂文庫影印出版,公之于世。
欲念:夢城的誕生
夢來源于欲念,有時,是尚待實現(xiàn)的欲念,有時,是求之不得的欲念。
東京汴梁,正是這樣一座擁集了天下欲念的都城,欲念的雜音與共鳴,猶如看不見的金線在這座城市的閭巷通衢編織出細(xì)密的羅網(wǎng),將人物牢籠其中,為了奔走,為之勞碌,為之創(chuàng)造。萬千欲念創(chuàng)造出萬千繁華。
《事林廣記》中的東京汴梁圖。
這座都城本就誕生于欲念之中,雖然論起出身,東京汴梁似乎并不那么光彩,它是擁兵自雄的后梁太祖朱溫舍棄了被唐末戰(zhàn)火毀敗的長安和洛陽,以一己之欲劃定的東都開封。這位篡位之君,又被兒子朱友珪弒殺,弒父逆子尚未焐熱龍榻,又被他的異母弟朱友貞從開封領(lǐng)兵誅殺。父子兄弟相殘的奪權(quán)血斗,讓這座城市從一開始就染上了血腥之氣。之后,它又成為甘為契丹兒皇帝的石敬瑭的東京。石敬瑭的后晉被后漢取代,后漢又被后周取代,是后周開始洗滌這座城市的血腥與恥辱:
“惟王建國,實曰京師,度地居民,固有前則。東京,華夷輻輳,水陸會同,時向隆平,日增繁盛。”
周世宗興建東京的詔書,只用“時向隆平,日增繁盛”八個字便輕而易舉地抹平了過去數(shù)十年來發(fā)生在這里的暴戾過往。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養(yǎng)父,后周的建立者郭威在擁兵政變時,為了犒賞這群助他登上帝位的虎狼兵丁,特意下令允許士兵在開封十日。不到三日,這座城市就“幾成白地”。
而這距離他寫下這份詔書,還不到五年的時間。
縱使如此,周世宗決定重新書寫這座都城的歷史。“聽民隨便筑室”,詔書的寥寥數(shù)字,便從開始為這座都城寫下了一座世俗之城的定義。他下令拓寬城市道路,將原先侵占街衢的民舍“命悉而廣之,廣者至三十步,又遷墳?zāi)褂跇?biāo)外”。
《清明上河圖》中的城門,可以隱約看到城門上的匾額“鄭門”,或應(yīng)是東京汴梁最重要的城門之一“新鄭門”。新鄭門位于東京外城西墻偏南,出新鄭門向西兩公里,南有瓊林苑,為春季殿試后帝王賜宴新科進(jìn)士之所;北有金明池,為皇家舉行龍舟爭標(biāo)競技的皇家園囿,但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會向百姓開放,民眾可在東岸搭建的彩棚欣賞水戲,還可以捕魚。再向西,則是通往鞏義皇陵的謁陵要道。
一個世紀(jì)后,史家司馬光記錄了周世宗的一段對話,他告訴進(jìn)諫拓路擾民的大臣,自己知道“近廣京城,于存歿擾動誠多”,但他情愿“怨謗之語,朕自當(dāng)之”,他相信“他日終當(dāng)為人利”。為了讓這座城市配得上帝都的赫赫威名,他下令允許京師百姓沿街起樓閣。一位叫周景的官員,奉旨疏浚汴河時,相中了河畔土地的商業(yè)價值,趁機(jī)在那里蓋起了十三間高樓。一個半世紀(jì)后,這十三間高樓已經(jīng)成為了東京的地標(biāo),被東京人稱為“十三間樓子”。
周世宗死后不到一年,他的臣下趙匡胤便發(fā)動兵變,代周建宋。盡管他以武力政變奪取政權(quán)的方式,依然遵循五代舊例,但他卻舍棄了另一個舊例:劫掠犒軍。“近世帝王,初入京城,皆縱兵大掠,擅奪府庫,汝等毋得復(fù)然,事定,當(dāng)厚賞汝,不然,當(dāng)族誅汝!”
趙匡胤的嚴(yán)令,讓東京逃脫了易代劫掠的暴戾輪回,也讓周世宗在建城詔書中的“時向隆平,日增繁盛”成為了一個后世的預(yù)言。盡管趙匡胤曾一度打算將都城遷回漢唐定鼎之地洛陽,但卻最終在臣下的諫阻下放棄了這個念頭,只留下了這樣一句同樣等待后世去驗證的預(yù)言:“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殫矣。”
150年過去了,這座都城的民力并未被耗盡,反而隨著歲月的累積而愈發(fā)繁華。當(dāng)然,這一個半世紀(jì)并非過得平直如砥,1004年秋,契丹大軍南下,警報頻傳,開封城內(nèi)一夕數(shù)驚,趙匡胤的侄子宋真宗在驚惶之下,意欲遷都四川避難,東京也暴露出了它作為四戰(zhàn)之地,易于受敵的弱點。
1043年,西夏之戰(zhàn),損兵折將,關(guān)中再度遭遇威脅,開封再度處于風(fēng)雨之境。執(zhí)政大臣富弼在上奏給真宗之子仁宗帝的奏疏中,再度點明“都城并無險固,所謂八面受敵,自古一戰(zhàn)場耳。若四方各有大盜,朝廷力不能制,漸逼都城,不知何以為計?臣每念及此,不寒而戰(zhàn)。”這次憂慮進(jìn)諫的結(jié)果,卻并未撼動?xùn)|京作為帝王之宅的地位,只是對開封的城防進(jìn)行了加固。隨著西夏危機(jī)的解除,遷都之議再度擱置。
《宋太祖像》,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隨著時間的流逝,宋太祖的憂慮越來越像一個遙遠(yuǎn)的嘆息,一次又一次成功躲過危機(jī),更增添了宋人東京作為帝都的自信。早在宋朝肇建之初,一位叫楊侃的文人,便在他的《皇畿賦》中稱道東京“大梁,海內(nèi)之膏腴,漢祖得之,則齊楚之?dāng)硵⊥鱿嗬^,咸就擒而即誅;梁王守之,則七國之師不敢西向,盡為馘而為俘。實王氣之長在,宜萬世而作都也”。
一個世紀(jì)后,已經(jīng)從契丹和西夏兩度外患中成功自保,更證明了楊侃對東京的贊美比宋太祖的憂慮,更符合君臣心目中天下承平的“現(xiàn)實”。以阿諛王安石熙寧變法晉身的詞人周邦彥,在他的《汴都賦》中對東京竭盡華章玉藻的夸飾。東京是天下四方敬仰的中心,成就帝業(yè)之所,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就連那些對中原虎視眈眈,一再造成威脅的北方雄敵,也不是俯首稱臣,就是引頸就戮:
“大哉炎宋!帝眷所矚。而此汴都,百嘉所毓。前無湍激、旋淵、呂梁之絕流,后無太行、石洞、飛狐、句望、浚深之巖谷。豐樂和易,殊異四方之俗,兵甲士徒之須,好賜匪頒之用,廟郊社稷,百神之祀,天子奉養(yǎng),羣臣稍廩之費,以至五谷六牲,魚鼈鳥獸,闔國門而取足。甲不解累,刃不離韣,秉越匈奴而單于奔幕,抗旌西僰而冉駹愷伏,南夷散徒黨而入質(zhì),朝鮮畏菹醢而修睦,解編發(fā)而頂文弁,削左衽而曳華服。逆節(jié)躑躅而取禍者,折簡呼之而就戮。”
佶屈聱牙的堂皇辭賦,宛如遮天迷霧,將整座帝都包裹在一片繁華之夢當(dāng)中。而這正是孟元老所心心念念的夢中東京的模樣,或者說,這座城市確是一個將無盡欲念悉數(shù)釋放的夢城。
但在這些釋放的欲念中,鮮少有人意識到,欲念之所以有實現(xiàn)的機(jī)會,恰是因為有人清醒地面對這座城市所面臨的憂患。如果不是真宗朝的賢相寇準(zhǔn),以計謀智勇,成功勸諫真宗御駕北征,終于在澶淵簽訂盟約,換來兩國止戈的百年太平,那么東京就永遠(yuǎn)只能籠罩在強(qiáng)敵憑陵的陰影下。如果不是西北邊警,引起富弼等人的憂患之心,加固開封城防,整修武備,那么這座城市依然時時處于難于自保的危機(jī)之中。
恰恰是這些面對憂患、時作危言之人,清醒地駕駛這艘巨舟閃避亂石暗礁,才能讓穩(wěn)居船艙之中的那些人安然沉醉于繁華夢城之中。
電視劇《夢華錄》(2022)劇照。
聲色:夢華的回響
不必懷疑,夢是有聲音的,夢也是有色彩的。聲音甚至?xí)扔谏省O胂髺|京汴梁這座夢華都城,就要去聆聽它的聲響。嘈雜的市聲、呢喃的低語、口角怒罵,悲歌歡笑,聲聲入耳,這些聲音猶如畫筆,混合著顏色,細(xì)致入微,又熱鬧非凡地涂遍了這座夢城的每一個角落。
這樣的畫作確實存在于世。一位叫張擇端的畫家,將這座夢華之城繪在了長卷之上。盡管畫卷無聲,但展卷之時,卻仿佛能聽到其中的聲響。
踢踏的蹄聲和趕驢的吆喝聲,從畫卷的開首傳來。抬眼看去,這真不是個分外明朗的好天氣,薄霧縈繞在老樹枝丫之間,但從樹叢中走出的這幾匹驢子和前面趕驢的行人,卻為這稍顯暗淡的天氣,加了一筆活潑的亮色——他們是要走出畫卷嗎?還是走向被畫心邊界擋住的看不見的遠(yuǎn)方?——東京城外,誠然有著更廣闊的天地。但對生活在那片更廣闊的天地的蕓蕓眾生來說,東京汴梁,才是天下的中心。
《清明上河圖》畫卷開首部分的一隊驢子。
你難道聽不到抬轎子人喘著粗氣嗎?薄霧縈繞,分明是清寒天氣,但他們卻露著胳膊,顯然是汗流浹背。轎子里坐著的人雖然不知是何模樣,但我們卻知道他的目的,定然是出城到郊外踏青。
轎子上插滿的柳枝暴露了畫卷上的時節(jié),正如孟元老在《夢華錄》中所記錄的那樣,清明時節(jié),“轎子即以楊柳、雜花裝簇頂上,四垂遮映”。
《清明上河圖》中兩名赤膊轎夫抬著插有柳枝的轎子。
向城市繼續(xù)行進(jìn),走過那叢初綠的柳樹,柳蔭下的黃牛或臥或立,農(nóng)夫正從井里打水澆地。水桶提起澆灌時的汩汩聲,是郊外田園中最常見的聲響。但這聲響,很容易便被河流涌動的嘩嘩作響所遮住了。那是汴河的聲音。
這條大河乃是東京的生命線,“歲漕江淮湖浙米數(shù)百萬,及東南之產(chǎn),百物眾寶,不可勝計。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輸京師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內(nèi)外仰給焉”。河面上舳艫相接,碼頭上重載的大船已經(jīng)靠岸。扛活的伙計吃勁地搬上搬下,腳下步步沉重,鼻子里粗重的呼吸仿佛擲地有聲,肩頭的麻袋如此沉重,想必里面正是供給這座百萬人口都城逐日所需的糧食。
正是這個搬上搬下的碼頭,將人們引入城外最初的繁華。無論是船上的船工,還是搬運貨物的伙計,擔(dān)著行李的挑夫,乘船前來東京的旅人,當(dāng)他們踏足上岸,便會被這座城市最初的熱情所牢牢地?fù)肀А?/p>
小店門前的籠屜里,包子和饅首散發(fā)著騰騰熱氣,站在旁邊的店主正在熱忱地兜攬生意。街上沿河的酒店,看來生意頗為興隆,無論是小食鋪,還是大酒館,都坐滿了不少的客人。從現(xiàn)在開始,喧嚷與嘈雜這兩個詞就已經(jīng)主宰了一切,耳朵里已經(jīng)灌滿了各式各樣的聲音,交纏在一起,無分彼此了。無論是耳中,還是目前,唯有“熱鬧”二字。
《清明上河圖》中漕糧碼頭附近店肆盛張的熱鬧場景。
此時,我們的畫卷才剛剛展開了一半,各式各樣的聲音就已經(jīng)將整個人徹底埋沒其中。但其中,有一種聲音,在各種聲音中最是特立突出,這便是街頭小販的叫賣聲。
說起一座城市的聲音,在傳統(tǒng)社會,大半正是由叫賣聲簇聚在一起組成的。叫賣聲幾乎可以說是等同于市場。城市之所以區(qū)別鄉(xiāng)村,正是因為它走出了靜悄悄的農(nóng)耕勞作,走向了交易買賣的商業(yè)社會,人與物,人與人之間在交易買賣中各取所需,既交換著彼此的生活所需,也搭建著共同生活空間。
叫賣的目的,正是喚起對方內(nèi)心中的好奇與渴望,吸引人聚攏到自己身邊,將人與物之間的交流擴(kuò)大再擴(kuò)大。一聲叫賣就像投進(jìn)水池中的一顆石子,激起買與賣的圈圈漣漪。成百上千聲的叫賣,就相當(dāng)于接連不斷地投下了成百上千顆石子,漣漪與漣漪相遇、相撞,水池如騰如沸,沒有叫賣的城市,猶如死水一潭,唯有大街小巷充滿了叫賣聲,才是一座城市真正的活力所在。
電視劇《夢華錄》(2022)劇照。
走上虹橋,走進(jìn)城門,就會發(fā)現(xiàn)觸目所及,皆是攤販,或鋪地攤,或搭竹棚,為了招攬客人,吆喝叫賣,聲聲入耳。在東京汴梁,叫賣聲自五更天,門市相繼開放時,便開始了。“御街州橋至南內(nèi)前趁朝賣藥及飲食者,吟叫百端”。孟元老如此回味東京城內(nèi)的叫賣聲。最令他動容的,當(dāng)屬三月季街上賣花人的叫賣:
“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佳況。”
孟元老只寫下了自己聆聽叫賣聲的感受,并未記下叫賣的內(nèi)容。但好在,這叫賣聲太吸引人,不單單只有孟元老這樣的細(xì)心人會記錄下它們,更有別人會筆之于書。
李嵩《貨郎圖》中小販擔(dān)著貨架的情景,這樣的小販一般都會沿街叫賣來引人注意。
《事物紀(jì)原》中,特意將叫賣列為一條,稱為“吟叫”,并且追溯了吟叫的來源,那正是北宋承平令主宋仁宗去世前后的嘉祐末年,此時的宋朝已經(jīng)享受了長達(dá)八十余年的升平歲月,“四海遏密,故市井初有叫果子之戲。其本蓋自嘉祐之間叫《紫蘇丸》,洎樂工杜人經(jīng)‘十叫子’始也。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俱不同。故市人采其聲調(diào),間以詞章,以為戲樂也”——原來,這叫賣之所以如此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在于它像唱曲一樣抑揚頓挫。盡管北宋東京街頭的叫賣聲未全然留存后世,卻也有幾分遺韻在后世可循。元代雜劇《黃花峪》中便有這樣一段叫賣:
“買來,買來,賣的是調(diào)搽宮粉,麝香胭脂,柏油燈草,破鐵也換——”
這般叫賣,是要和著《雙調(diào)·蟾宮曲》的曲牌,一聲聲地唱出來的。雜劇《百花亭》里,王煥扮作的賣查梨條的小販,那“叫歌聲演習(xí)的腔兒”唱出的一長串廣告詞,更是惹人眼饞心動:
“查梨條賣也——查梨條賣也——才離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轉(zhuǎn)過翠紅鄉(xiāng),回頭便入鶯花寨。須記的京城古本老郎傳流,這果是家園制造,道地收來也。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噴噴、紅馥馥帶漿兒新剝的圓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涼蔭蔭、美甘甘連葉兒整下的黃橙綠桔……咱也說不盡果品多般,略鋪陳眼前數(shù)種,香閨繡閣風(fēng)流的美女佳人,大廈高堂俏綽的郎君子弟,非夸大口,敢賣虛名,試嘗管別,吃著再買——”
這般叫賣,猶如今天相聲里的數(shù)來寶,將自己的商品,當(dāng)著街市眾人,仔仔細(xì)細(xì)數(shù)個清楚明白。但如此直白的叫賣,雖則也頗引人耳目,但卻少了幾分在腦回溝里繞上幾周的好奇感。畢竟,人人皆有好奇之心,抓住了這好奇之心,也就等于揪住了顧客的錢袋子。莊綽在《雞肋編》中便寫到,京師販賣熟食的小販,叫賣起來頗為狡黠,“必為詭異標(biāo)表語言,然后所售益廣”。他寫到一個賣馓子的小販,他從不叫喊自己所賣何物,只是長聲吆喝一句話:
“虧便虧我也!”
這聲莫名其妙的叫賣果然足夠吸引顧客,但不幸的是,也吸引來了官兵的注意。原來這位小販賣馓子的地方,在瑤華宮的門口。瑤華宮所居之人,正是不久前被哲宗皇帝無故廢黜的皇后孟氏。這位小販一到宮門口,便放下?lián)樱蠼小疤澅闾澪乙玻 ?/p>
“虧我”?“虧”的莫非是無故廢居瑤華宮形同幽禁的孟皇后嗎?在敏感的耳朵中,小販的叫賣毫無疑問是有意影射朝政,為廢后鳴冤叫屈。因此,他被開封府抓捕,判打一百脊杖。“虧便虧我也”自然是說不得了,但養(yǎng)家糊口的生意還是要照做,于是這一回,這位挨了一百杖被迫歇下養(yǎng)傷的小販,把叫賣換成了:“待我放下歇則個——”他的生意比先前更加紅火了。
雜劇《打花鼓》冊頁,宋元雜劇中保留了許多叫賣的聲調(diào)和曲子。
叫賣聲之所以是城市的聲音,正因為它不僅唱遍喜慶繁華,也訴盡悲苦涼薄。張耒的北鄰就住著一個賣餅的小孩,每天五更天,天光未明,他便要踏著夜色上街叫賣,無論寒暑,日日如此。在一個寒冬清晨,張耒聽著鄰家小孩在瑟瑟寒風(fēng)中聲聲叫賣,不由鼻酸:
城頭月落霜如雪,樓頭五更聲欲絕。
捧盤出戶歌一聲,市樓東西人未行。
北風(fēng)吹衣射我餅,不憂衣單憂餅冷。
業(yè)無高卑志當(dāng)堅,男兒有求安得閑。
這只是這座城市中的千萬蕓蕓眾生,為了討生活發(fā)出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聲音罷了。而他們內(nèi)心的欲念,一如這叫賣聲一樣微不足道的欲念,就是在這座被他們的市聲合唱點綴的窮盡繁華的夢城東京里,有立足的一席之地,有裹身的一布之衣,有不會被饑寒疾病猝然驚醒的一場好夢,有夢醒后依然可以在這座繁華夢城生存下去的那一點點不能也不敢磨滅的希望。
驚醒:美夢遭遇噩夢
夢總會醒。人總認(rèn)為夢境不由自主,難以改變。就像詩詞中所寫的那樣“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縱使知道身在夢中,也只能踏著夢鋪就好的前路,一步一步,直到走向醒來的那一刻。夢是如此難以把握,而現(xiàn)實卻觸目可見,觸手可及,因此,現(xiàn)實或許是可以自主,可以改變的。
但如果現(xiàn)實真的可以改變,那自己又為何只能在夢中去追憶數(shù)十年前的繁華太平景象呢?
孟元老沒有給出一個答案,或許是不愿,也或許是不知,更或許是對他來說,這個問題從未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個繁華之夢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而他,以及千千萬萬生活在這座繁華夢城中的人,是被鐵馬刀兵、血氣戰(zhàn)叫,生生從夢中驚醒的。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似乎不大愿意談?wù)搲粜训倪^程,在《夢華錄》中,他只是一語帶過:
“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來。”
靖康丙午之明年,1127年,金兵攻陷東京汴梁,北宋覆亡。盡管孟元老并未述及他在這一年東京的遭際,但是有太多的史料可以讓后世窺見他被驚醒時所面對的一切。
那年開年的時候,下了一場暴雪,冰冷徹骨,似乎天地鬼神也離棄這座在阿諛文人的筆下神靈倍加垂青的帝都。城內(nèi)百姓饑?yán)В峭饨鸨ゴ虺浅兀瑫円共幌ⅰ?127年1月9日,金軍乘大雪攻城,攻城器械運抵城下,如魚鱗般擺開工事,發(fā)起猛攻。守衛(wèi)汴梁的宋朝士兵,本已衣襟單薄,饑餓難耐,卻依然抱定守護(hù)家園的決心拼死作戰(zhàn),他們成功地推倒了三座敵軍攻城的對樓,縱火焚敵。
但就在雙方鏖戰(zhàn)激烈之時,城門卻忽然開啟。但見一群衣著錦繡、狀如天神的隊伍沖了出來,這支號為“神兵”的軍隊由7777人組成,在領(lǐng)頭郭京的帶領(lǐng)下,或扮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將,或作天官大將——在過去圍城的一個月里,這支神兵是唯一飽食酒肉之徒,而他們在金兵前的表現(xiàn),也證實了其不愧是一群酒囊飯袋。剛一接陣,便落荒而逃,自稱可以作法退敵的神兵頭領(lǐng)郭京,也趁亂潰逃無蹤——金軍趁勢登上城墻,城門洞開,東京城就這樣陷落了。
對后世來說,這是場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但對1127年初身陷圍城中的東京百姓來說,這卻是驚醒前的殘酷噩夢。不必描述更多慘狀,只需記錄物價就足夠了:“自城破后,物價大貴,米升三百,豬肉一斤六貫,羊肉一斤八貫,牛馬肉至二萬,亦無得者”“人食水藻、椿槐葉,道饉,骼無余胔”——最后這四個字尤為觸目驚心,這意味著人為了活命,割食餓殍的尸體。曾記錄下東京叫賣馓子小販軼事的莊綽,也是這場浩劫的幸存者之一,他寫道“人肉之價,賤于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五千”。
《骷髏幻戲圖》局部,象征死亡的骷髏用牽線傀儡吸引小孩兒奔向死亡。
孟元老沒有寫下這些殘酷的內(nèi)容——雖然他必然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但有的往事可以成為不愿醒來的華胥美夢,有的往事卻只堪成為不堪回首的驚覺噩夢。在他的《夢華錄》,劫火、饑荒與死亡沒有一席之地。在他的夢里,州橋夜市上小吃物品永遠(yuǎn)是如此繁盛而便宜,“當(dāng)街水飯、爊肉、干脯。王樓前貛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毎個不過十五文”。
孟元老固然只將記憶中的繁華太平景象揀選出來,訴諸筆墨。但許是無心,也許是有意,那些如金屑銀泥般的字里行間中,仔細(xì)咂摸,卻仍能咀嚼出讓人眉頭一皺的沙礫。他對御街的記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御街,顧名思義,是皇宮正門宣德門前那條寬廣的大道,是天子出宮巡幸時鑾輿儀仗所走的御道。但這條御道在過去,并非只允許皇帝一人獨占行走,御街兩旁的御廊,“舊許市人買賣于其間”,但宋徽宗政和年間卻突然下令,禁止平民百姓在御廊上做買賣,不僅如此,御街上還“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兩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
宋人《春游晚歸圖》,圖中兩排紅色交叉的長排路障,即“朱漆杈子”。
昔日君王與百姓共享的御街,如今卻將百姓生硬地逐斥在外,成為徽宗皇帝君王獨享的御道。孟元老只是平靜地記錄下了這一變化,并未加以任何評論。反倒是提及那些阻隔百姓進(jìn)入御街的杈子“里有磚石甃砌御溝水兩道,宣和間盡植蓮荷,近岸植桃、李、梨、杏,雜花相間”,孟元老對這一改造似乎頗為贊賞,“春夏之間,望之如繡”。
望之如繡的蓮荷花樹,取代了喧嚷交易的升斗百姓。對這座都城來說,市容確實得到了美化,但對仰仗小本生意的百姓來說,他們卻失去了養(yǎng)家糊口的處所。比起一座繁華帝都的宏偉壯麗,幾百個小攤小販的生計似乎無關(guān)宏旨,但一座城市的繁華,并不在于那些奇花異草、金殿華廈,而是系于萬千生活于斯的百姓——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活力所在。是他們胼手胝足搭建自己家園的同時構(gòu)建了這座城市的骨架,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奔走勞作的辛勞汗水,涌動著這座城市的血脈,也是他們的所知所感所見所聞,賦予了這座城市以知覺和感觸,是萬千百姓心底對生活的欲念,成就了這座城市的心靈和希望。
萬千欲念晝夜輪轉(zhuǎn),造就了這座繁華如夢的欲念之城。一個半世紀(jì)前,當(dāng)周世宗決心重新書寫東京汴梁的歷史時,詔書中“聽民隨便筑室”一語,證明這位五代亂世崛起的罕見明君,對這個道理了然于心。他沒有將私欲凌駕萬千百姓之上。同樣,當(dāng)宋太祖決定以嚴(yán)令禁絕劫掠市肆犒賞軍隊的五代政變惡習(xí)時,他也明白,東京百姓的生計,決不能成為自己黃袍加身的代價。
但一個半世紀(jì)后,自詡“天下一人”的宋徽宗,卻反其道而行之,將一己之欲當(dāng)作是東京汴梁,乃至整個天下的欲念。這位篤信道教的皇帝,不會不知道“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只是這句道教始祖老子的箴言,卻被他完全顛倒,他或許真誠地相信,他的心聲就代表了百姓的心聲,而他的一己欲念,就等同于萬千百姓的欲念。他期望美化皇宮門前的御街栽種蓮荷花樹,那么原本在那里買賣謀生的百姓就必須心甘情愿地為之讓路。
孟元老未必能感受到這件小事背后見微知著之意,就像他只寫下了城市中的繁華太平盛景,卻沒有描述這座城市中隨處可見的流民乞丐。
《清明上河圖》中正在向行人乞討的乞丐。
與之相比,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卻刻意在角落中描繪了這些東京最底層人的身影。在人煙如織的虹橋上,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正在伸手討要吃食。在車水馬龍的城門口,一個乞丐正跪在地上乞求騎馬貴人能賞幾個銅板。他們是這座繁華之夢的暗面,也是不容忽視的噩夢。即使是在仁宗帝治下的清平盛世,東京城內(nèi)這般貧苦無依之人也為數(shù)眾多。1059年的上元節(jié)前夕,歐陽修在一份奏疏中寫道:
“臣本府日閱公事內(nèi),有投井、投河不死之人,皆稱因為貧寒,自求死所。今日有一婦人凍死,其夫?qū)ひ宰钥O。竊惟里巷之中,失所之人,何可勝數(shù)。”
在孟元老生活的徽宗時代,東京城內(nèi)貧苦無依的乞丐貧民更是不可勝數(shù)。但對徽宗皇帝和他的寵臣們來說,這些生活在噩夢中的底層貧民,只是他們眼中千里江山長卷中鋪陳在絢爛青綠色彩下的幾條墨線而已。他們活著寂寂無聞,死后,倒有可能成為粉飾太平的建筑材料——這一點并非僅僅是譬喻。
1113年,就在東京御街上立起黑漆杈子將百姓隔絕在外的同時,西京洛陽正在大興土木為宋徽宗修造宮殿,負(fù)責(zé)監(jiān)造宮殿的,乃是宋徽宗寵臣蔡京之子蔡攸的母舅宋升,為了取悅皇帝,宮殿數(shù)千間房屋全部用真漆涂飾,而真漆的原料之一,就是骨灰。工期迫近“竭洛陽內(nèi)外豬、牛、羊骨不充用”,宋升竟然決定采取一個駭人聽聞的做法:發(fā)掘埋葬在漏澤園中無主貧民的人骨作為原料,來涂飾宮殿。
八個世紀(jì)后,1972年,洛陽博物館在洛陽北郊發(fā)掘的一座宋代墓葬中出土了二十多塊廢棄后被用作封門的漏澤園叢葬墓磚,這些墓磚正是當(dāng)年為宋徽宗修造宮殿發(fā)掘出的漏澤園無主尸骸的墓志銘。
洛陽北瑤龐家溝宋墓出土的漏澤園墓磚拓片,證實了史料記載中宋徽宗為營造西京宮殿挖掘漏澤園尸骨作為建筑裝飾材料的史實。
萬千百姓的血汗尸骸,就這樣成為了“天下一人”宋徽宗實現(xiàn)“豐亨豫大”繁華之夢的欲念代價。當(dāng)1127年的那個冰與火的殘酷凜冬來臨時,這座繁華之都的美夢也就順理成章被鐵蹄踏碎了,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早在毀滅時刻的來臨之前很久,東京汴梁就已經(jīng)是一座在美夢鋼絲蹣跚行走的危城,它的下面就是噩夢的萬丈深淵,而金兵的入侵,只是在那一刻揮刀斬斷了這根本就脆弱不堪的美夢鋼絲而已。
當(dāng)徽宗與他的兒子欽宗以及后妃宗室被金人像犬羊一樣擄掠北上,離開這座他自以為用“天下一人”的無盡欲念搭建的繁華夢城時,輾轉(zhuǎn)匍匐于殘垣胡塵中的百姓們,只聽到車中傳出一句聲嘶力竭的哭喊:
“百姓救我!”
夢華:可待成追憶
當(dāng)時身在東京的孟元老,想必很有可能聽到了這句哭喊。但他未在書中提及只言片語——戰(zhàn)亂、流離、奔逃,對一個戰(zhàn)爭難民來說,有太多比這句哭喊更慘痛的刀兵生死經(jīng)歷,那對于他來說,或許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提起只能徒惹心傷。
宋徽宗款《聽琴圖》,其中彈琴者被認(rèn)為正是徽宗本人,而坐中聽琴的兩個人,著青衣者被認(rèn)為是宋末六賊之一奸臣王黼,而著紅衣者則被認(rèn)為是奸相蔡京。
但另一位與他有同樣經(jīng)歷的人莊綽,卻很愿意以衰朽之年講述這段殘酷的經(jīng)歷。一如他曾經(jīng)細(xì)致入微地記錄下東京太平繁華之時那位因禍得福的馓子小販的叫賣聲,他也以同樣細(xì)致的筆觸描述了自己逃難的見聞,“自靖康丙午歲,金人亂華,六七年間,山東、京西、淮南諸路,荊榛千里,斗米至數(shù)十千,且不可得。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用。”他講述了一個打著“忠義”旗號的流賊范溫,在接受南宋朝廷招安后率軍泛海到錢塘,以人肉為軍糧:
“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婦人少艾者名為‘不羨羊’,小兒呼為‘和骨爛’,又通目為‘兩腳羊’。”
他回憶道,以前賊寇以人為食,只在史書上見過唐末朱粲之亂如此,但也只有這一支軍隊而已,“今百倍于前世,殺戮、焚溺、饑餓、疾疫、陷墮,其死已眾,又加之以相食”。回想杜甫詩句曾有“喪亂死多門”,如今才真相信此言不虛——“不意老眼親見此時,嗚呼,痛哉!”
這記憶太過殘酷,因此,既然僥幸脫生,或許就不要再用這場噩夢時時折磨自己了罷。分明有更美好的記憶可以填充夢境,難道不是嗎?
當(dāng)孟元老寫下《夢華錄》時,最激烈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過去,杭州作為臨安成為新的都城,偏安江南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僅賡續(xù)前朝的國祚,也試圖復(fù)制前朝的繁華。杭州成為了另一個汴州。這是新朝天子高宗帝的欲念,也是那些渴慕太平繁華的萬千百姓的欲念。東京的欲念,也將成為,而且必須成為臨安的欲念。因此,東京汴梁昔日的繁華,也將成為一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追憶,一個美夢,漂浮在臨安的上空,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臨安正是東京之夢投在現(xiàn)實的影子。
被認(rèn)為是張擇端所繪的《金明池爭標(biāo)圖》,描繪了北宋東京郊外金明池舉行龍舟爭標(biāo)的情景,但這幅畫也被認(rèn)為是《西湖競渡圖》,南宋遷都臨安后,將杭州西湖作為東京金明池的翻版,依然在此舉行龍舟爭標(biāo)活動。
“宋渡江時,典章文物,悉襲汴京之舊”,不僅是典章文物,日常生活也亦復(fù)如是。記述臨安生活的耐得翁,在《都城紀(jì)勝》中提及臨安的食店,“多是舊京師人開張”,另一位叫吳自牧的文士也注意到酒肆門首的一個細(xì)節(jié),“排設(shè)杈子及梔子燈等”皆是東京當(dāng)年的舊俗,“蓋因五代時郭高祖游幸汴京,茶樓酒肆俱如此裝飾,故至今店家仿效成俗也”。他也發(fā)現(xiàn)臨安許多商販的叫賣,也是在仿效汴京:
“和寧門紅杈子前買賣細(xì)色異品菜蔬,諸般嘎飯,及酒醋時新果子,進(jìn)納海鮮品件等物,填塞街市,吟叫百端,如汴京氣象,殊可人意。”
“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對孟元老來說,這句語帶譏諷的詩句或許恰是他的內(nèi)心寫照,也是千萬躲過亂世、渴慕太平的百姓的內(nèi)心欲念。至于那些在胡塵中年復(fù)一年南望王師的百姓來說,除了在歲月無盡的等待中,逐漸從光復(fù)大宋的希望走向成為金朝順民的現(xiàn)實之外,恐怕也別無他法。
終于,隨著北方遺民沉淪在金朝的塵埃之中,南宋百姓對東京繁華的想象,也由經(jīng)歷成為記憶,從記憶成為夢境。在孟元老生活的南宋初年,南渡故老閑坐,“必談京師風(fēng)物,且喜歌曹元寵‘甚時得歸京里去’十小闕,聽之感慨有流涕者”。而五六十年之后,那些親身體驗過東京繁華的故老百不存一,這些記憶,也就漸次凋零了。
但記憶會化作夢境,夢境又會成為想象的質(zhì)料,所謂的“夢華”,沒有匱乏,只有繁華,沒有戰(zhàn)亂,只有太平。垂髫童子但習(xí)鼓舞,斑白老人不識兵戈——他曾生活在這樣的繁華夢城之中——他曾是這場夢華中的一人,而他內(nèi)心或許也相信這場夢將由他的筆,傳達(dá)給更多的人,由他們?nèi)プ窇洠伤麄內(nèi)ハ胂螅伤麄內(nèi)サ却谶@場舊夢中再度相遇。
但還是那句話,夢終會醒。如果說美夢可以相遇,那么噩夢也會重逢。1276年,東京陷落于金兵的149年后,南宋都城臨安被元軍攻陷。一位叫徐大焯的文士,在他的筆記《燼余錄》記錄了南宋覆滅時的慘狀,一如一個半世紀(jì)前東京淪陷的再度上演。或許是因為同樣的遭際,讓他對上一次東京陷沒的歷史記憶分外留心。
徐大焯(城北遺民)《燼余錄》清光緒刻本。
他特意記下了一位女子的死亡。她是徽宗之子欽宗的正宮皇后朱氏。徽欽二帝北擄,因為是趙宋皇室的奇恥大辱,故而南宋朝廷屢下旨嚴(yán)禁,牽涉此事的書籍也在查禁之列。因此,朱皇后的下落在南宋官方史書中也諱莫如深,甚至連死亡日期也不得而知。但徐大焯卻在南宋覆滅后,找到了當(dāng)年與徽欽二帝一同北擄關(guān)押的一位侍從李浩的私人筆記《普天同憤錄》,這本書在當(dāng)年自然遭到南宋官方“奉敕禁毀”,但正是這本書中記載了朱皇后的真正死因,她被擄到金人都城北京(今北京)時,不堪凌辱投水而死。死期是建炎二年八月二十四日,1128年9月20日。
他還記下了另一件軼事。第二年疏浚水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具骸骨。在骸骨上,找到了“金交龍襪胸貫索一條,長二尺,附骨中;玉佩一方,鐫夔龍紋;龍鳳金貫釵一只,長五寸,附發(fā)中。”
“皆后所常御物”——那是她平時所穿的服飾。
宋欽宗皇后像。
文/李夏恩
編輯/西西 申嬋
校對/薛京寧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