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海苔花生米的做法(長期吃海苔的危害)
浙江新聞客戶端 錢天國
作家張忌的長篇小說《南貨店》,以浙江寧海為藍本,勾畫了一幅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初南方城鎮的生活圖景,被評價為“鄉愁般的‘古典中國敘事’在當代的回響”。透過純凈質樸的南方方言,我仿佛回到了那座出生的小城、那個成長的年代,那里有我魂牽夢縈的寧海味。
街巷舊味
《南貨店》里出現了很多寧海地名,如城關鎮、白橋(嶠)、長亭(長街鎮古稱)、中大街、桃源街(路)、解放路、將軍湖、南門溪灘、杏樹腳……讀到這些熟悉的地名,還有那辰光常見的骨牌凳、樟木箱、鐵皮熱水瓶、鐵車(縫紉機),一種久違的感覺從我心底漫漾開來。張忌在與弋舟的《創作對談》中說,“舊的東西會有一層特別溫暖柔和的色調,讓人變得特別安心?!睕]錯,正是這種“安心”的感覺。就像我在少年時代,每天早上背著書包,沿著中大街、桃源街一直走到寧海中學,這條路走了六年,閉上眼睛都不會迷路的。老地方承載了一個人的過往,刻上了生命的印記。只是,歷經一輪又一輪的拆遷改造,老街舊巷如今只留下依稀的背影。
我家老屋在寧海城南龍燈墻,一條青石板鋪就的斜坡古巷。坡頂是段平路,出頭就是中大街。斜坡西側有游龍樣圍墻,自南向北蜿蜒,像元宵打龍燈,巷以墻名,故名“龍燈墻”。圍墻內是孔廟,最早由南宋縣令錢浚從東觀山遷建于此,與縣學合體(又名學宮)。黌門西首建有錢家宗祠(七十年代初被拆),故稱“學西錢氏”,我家屬于這一支??讖R從我記事起就關門了,我曾跟著阿哥和鄰舍玩伴,爬進滿是蜘蛛網的大成殿,那里莊嚴的塑像、巨大的石墩和屋柱,還有望板上斑駁的圖案,一直留在我腦海里。后來,孔廟被拆,僅留泮池與寰橋,原地建成縣府招待所(寧海賓館前身)。從此,那道“龍燈墻”只剩下城南小學(位于學宮舊址)那一段,墻上用青磚排成的龍形清晰可見,依著龍身又疊了一層平直的墻頂,應該是后砌的。突然有一天,這道殘墻也被推倒,代之以新的水泥墻,墻頂砌成粗糙的波浪形,或許是想保留一點“龍燈墻”的樣子。為這事,正在城南小學讀書的我難過了好幾日,當時不敢說與大人聽,生怕被大家笑話。我自己也不曉得,一個才十幾歲的小人為何對一道老墻如此依戀。再后來,那條古樸的石板路也被澆成了水泥路。接著,縣城不斷北擴,老城日漸蕭條,我離老家也越來越遠。
就在前些年,家里老屋所在的龍燈墻東側、中大街南側、避司弄至解放路西側一大塊街坊,連同不少有年頭的大“道地”(寧海話中指庭院,《南貨店》里也這么寫),最終被夷為平地。至此,龍燈墻這條古巷名存實亡。而我,徹底失去了一個有形的老家,也失去了一些源自生命來處的安心感??臻g的消失常常意味著時間的終結,我的青澀、成長與龍燈墻一道,永遠留在了舊時光里。
山海食味
“食、色,性也。”《南貨店》中的各種人物之所以栩栩如生,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那些隨著故事情節發展自然而然呈現的“吃的場景”。比如,那位年輕時見過世面的齊師傅,按今天的話講,是個“吃貨”,常年在興國飯店吃好菜,即使一碗光面也要“一根根地吸”,真是吃出花頭來了。書中還有他在工農點心商店吃包子、餛飩的情節,這家店的原型就是寧海中大街上的“工農點心店”。記得每次學校組織春游,我都會拿著大人給的零錢,去這爿店里買兩只香噴噴的芝麻大餅和一根現炸的天羅絲(寧海話把油條稱作“天羅絲”,因其形狀像“天羅”即絲瓜干枯后的網狀纖維),夾在一起當干糧。
《南貨店》寫到了許多寧海的特產食品,主要是海鮮及干(咸)貨,有黃魚、帶魚、梅童魚、白蟹(梭子蟹)、烏賊(墨魚)、海螺螄、蟶子、香魚干、跳魚干、鮑鰻、咸鰳魚等。同時,也寫到經典的寧海菜譜,如雪菜黃魚番薯面、蘿卜絲燒帶魚、雪里蕻炒蝦籽、肉[靠][火]鲞、肉圓菜、黃魚膠菠菜湯,再配上溫熱的蛋花姜絲黃酒、糖霜花生米、生牡蠣蘸醬油,還有隔沙糕、酒釀圓子、核桃蛋湯等點心。
光看這些菜名,就能馬上激活我對老家的美好回憶。每到冬天,黃得锃亮的梅童魚上市時,姆媽會買回家,洗凈后淋上剛腌不久的雪里蕻菜鹵,隔水蒸熟,味道交關贊,我實在想不出還有比這更好吃的燒法了。而咸鰳魚燉肉餅是最能下飯的,它把魚和肉、咸與鮮兩種滋味完美地滲在一道,只要老家那張八仙桌上有這碗菜,我必定多吃一碗白米飯。讀高中時,等我夜自修歸家,總有一碗濃稠的核桃蛋湯或紅棗木耳湯,托在盛有熱水的鋼精鍋中,那是姆媽為我燒的夜接力(“接力”在寧海方言中指點心)?!赌县浀辍防锏暮Lㄉㄗ龇ㄊ清伬锓派僭S油,用文火炒熟苔條和花生米),還有書中沒有寫到的熗蟹、咸泥螺、咸菜株[靠][火]筍等,都是寧海人早上過泡飯的小菜。過去,每次離開老家,姆媽總要為我備上一罐親手做的海苔花生。隨著父母的離去,以及寧海老城的漸漸消逝,老家給我的念想可能就是這些吃食了。
從文化習俗來看,一個地方最有特色的美食往往與節日有關。以元宵節為例,不同于其他地方,寧海作興在正月十四過元宵,稱作“十四夜”,那天必定要吃的是“湯包”。“湯包”本身無湯,類似北方的餃子,但餡料要豐富得多,一般有豬肉、蝦皮、帶豆(長豇豆)、冬筍、香干等,包好后放在蒸籠里用大鍋蒸,趁熱吃味道頂好。與湯包配著吃的,就是《南貨店》里的“餾”(與寧海話發音相同),那是一種鮮美無比的羹,主料是山粉(番薯粉)糊,必不可少的配料有芥菜、蠣黃(牡蠣肉),可隨個人口味再添別樣食材。
順便提一句,近年來,日本料理廣受喜愛,古老的寧海話中就有“料理”一詞,其本意是菜肴或主食中預先備好的配料,相對于主料而言。比如,“餾”的料理就是芥菜、蠣肉等,蓋澆飯上的澆頭也是料理,而一碗光面自然無料理可言。就飯菜的質量和味道來講,料理往往起關鍵作用,其食材通常也比主料要貴。《南貨店》提到的“大人家人”(寧海話中指大戶人家),他們的飯菜料理比較考究,而一般人家只能滿足于吃飽飯了。
鄉音情味
作為普通話的現代標準漢語,其底子是北方方言,有時無法透徹地描述南方人的日常生活?!赌县浀辍凡捎昧舜罅繉幒7窖裕@是該小說的一大特色,也是我頂中意的地方。寧海現為寧波市下轄縣,但在其1700多年的歷史中,絕大部分時間里歸屬臺州,因此,它在文化和民風上更接近臺州。寧海方言總體上屬吳語臺州片,兼具山海氣質,又因地處甬臺交界,吸收了一點寧波話成分,從而形成了其獨特的腔調和韻味。
《南貨店》里有這樣一個場景:剛到店里上班的陸秋林練習打算盤,“練得久了,手就硬了,不聽使喚,總是算錯。秋林生自己的氣,一生氣,就用力將手摔在了柜臺上。馬師傅見了,就會笑瞇瞇地走過來,講話輕輕腔,唱戲文一樣。后生,莫太心急,慢慢來,慢慢來哉”。一個溫和親切的老師傅形象躍然紙上,其中“輕輕腔”一詞是地道的寧海方言,指講話輕聲細語、語調舒緩、語氣柔和。恰好,我姆媽的講話腔調也是“輕輕腔”。每次我回寧海探親,夜飯后就坐在她旁邊,聽她輕輕腔講話,屋里一片靜謐,掛鐘發出清脆而篤定的走動聲,那是我最安心的時刻。
大體上,寧海方言具有簡潔樸素、明快生動的特點?!赌县浀辍穼懙溃骸榜R師傅說起父親,眼淚嘀嘀嗒嗒?!?這里的“嘀嘀嗒嗒”類似寧海方言“嗒嗒滴”或“嗒嗒瀝”,既有形態又有聲音,非常傳神,如果換作“眼淚流(掉、滴)下來”,就出不了這樣的效果。書中有個情節:秋林與衛國一道去看電影,見自己喜歡的女同學春華跟一個男人在一起,趕緊掉頭就走。衛國趕上來說:“怎么,難過了?”秋林說:“亂話三千,我難過什么?” 其中“亂話三千”也是寧海話,或稱“亂講三千”,翻成普通話相當于“不要胡說”。“三千”意指很多或很嚴重,用在此處,便把秋林急于掩飾的心理和不知所措的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種夸張手法,似與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異曲同工。
特別是在描寫人與物的特征上,寧海方言有不少令人叫絕的表達方式。以《南貨店》的文本為例:用“水色”比作白里透紅的面色,用“筍嫩”比作女性年輕的樣子,而內心壓抑的齊師傅給秋林的第一印象是“冰清水冷”。還有,用“透骨新鮮”形容海魚的新鮮程度,用“紅辣辣”形容一堆獎狀,一下子打通觸覺、視覺、味覺,類似修辭手法中的“通感”??梢?,土話通俗但照樣可以深刻,那是有別于陽春白雪的另一層境界,叫作雅俗共賞。
正是這些很有意思的土話,準確傳遞了“南方敘述”中的精髓和妙處,也使得《南貨店》的敘述風格更具煙火氣。張忌說,“這是一個寫南方的小說,如果我還是用北方的語言寫,小說的氣質肯定是不一樣的”,“對于寫作者而言,方言寫作是特別有利于敘述的打開的”。就像過年坐火車到寧海站落車,當我邁進擁擠的站前廣場,突然被此起彼伏的家鄉話所包圍,于是便有了回家的感覺。這就是鄉音鄉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