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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食與吃貨—美食吃貨文案

    朱自冶吃晚飯也是別具一格,也和寫小說一樣,下一篇決不能雷同于上一篇。所以他既不上面館,也不上菜館,而是上酒店。中午的一頓飯他們是以品味為主,用他們的術語來講,叫“吃點味道”。所以在吃的時候最多只喝幾杯花雕,白酒點滴不沾,他們認為喝了白酒之后嘴辣舌麻,味覺遲鈍,就品不出那滋味之中千分之幾的差別!晚上可得開懷暢飲了,一醉之后可以呼呼大睡,免得飽嘗那失眠的苦味,因此必須上酒店。

    蘇州的酒店賣酒不賣菜,最多備有幾碟豆腐干、蘭花豆、辣白菜之類。孔乙己能有這些便行了,君子在酒不在菜嘛。美食家則不然,因為他們比君子有錢,酒要考究,菜也是馬虎不得的。既不能馬虎,又不能雷同,于是他們便轉向蘇州食品中的另一個體系——小吃。提到蘇州的小吃,我又不愿多寫了,除掉如前所述的原因外,還因為它會勾起我一段痛苦的回憶,我被一個我所厭惡的人隨意差遣!

    蘇州的小吃不是由哪一爿店經營的,它散布在大街小巷,橋堍路口。有的是店,有的是攤,有的是肩挑手提沿街叫賣的。如果要以各種風味小吃來下酒的話,那就沒有一個跑堂的能對付得了,必須有個跑街的到四下里去收集。也許是我的腿長吧,朱自冶便來和我媽商議:

    “你家高小庭蠻機靈,阿好相幫我做點事體,我也勿會虧待伊。”

    媽媽當然答應羅,她住了人家的房子不給錢,又沒有什么家務可料理,心里老是過意不去,巴不得能為朱自冶做點事,以免良心受責備。可憐的媽媽不知道剝削二字,只承認一切現存的社會法規。她教育兒子不能好吃,卻對朱自冶的好吃不加反對,她認為那是一種“吃福”,好吃與吃福是兩回事體。可我卻把它當作一回事,怎么也不愿意去替朱自冶當跑街的。堂堂的一個高中生怎么能去給一個好吃鬼當小廝呢!

    媽媽又哭了,父親謝世后家境貧困,是靠我的大哥當遠洋水手掙點錢:“去吧小庭,我們頭頂人家的天,腳踏人家的地,住了人家的房子不出房租,又不交水電費,算起來相當于全家的伙食費。只要朱經理說個不字,你就念不成書,我們一家就會住在露天里。只怪你爸爸走得早啊,我求求你………”

    我只好忍辱負重,每天提著個竹籃去等候在酒店的門口。等到華燈初上,霓虹燈亮滿街頭的時候,朱自冶和他的吃友們坐著黃包車來了。一長串油光锃亮的黃包車,當當地響著銅鈴,哇哇地撳著喇叭,像游龍似的從人群中奪路而來,在酒店門口徐徐地停下。他們一個個洗得干干凈凈,渾身散發著香皂味,滿面紅光,春風得意。朱自冶的黃包車總是走在前面,車夫阿二也顯得特別健壯而神氣。阿二替朱自冶掀掉膝蓋上的氈毯,朱自冶一躍落地,輕松矯捷。在酒店門口迎接他們的不是老板,也不是跑堂的,而是兩排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由叫花子組成的儀仗隊。乞丐們雙手向前平舉,嘴中喊著老爺,枯樹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顫抖。朱自冶似乎早有準備,手一揚,一張小票面的飛向叫花子的頭頭:“去去。”

    叫花子的頭頭把手一揚,叫花子們呼啦一聲散開,我這個手提竹籃,倚門而立,饑腸轆轆的特殊叫花子便到了朱自冶的面前。這個叫花子所以特殊,是因為他知道一點地理歷史,自由平等,還讀過;他反對好吃,還懂得人的尊嚴。當叫花子呼啦一聲散開而把我烘托出來的時候,我滿腔怒火,汗顏滿面,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竹籃向朱自冶砸過去!可是我得忍氣吞聲地從朱自冶的手中接過,按照他的吩咐到陸稿薦去買醬肉,到馬詠齋去買,到五芳齋去買五香小排骨,到采芝齋去買蝦子鲞魚,到某某老頭家去買糟鵝,到玄妙觀里去買油汆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風味小吃尋覓……

    我提著竹籃穿街走巷,蘇州的夜景在我的面前交替明滅。這一邊是高樓美酒,二簧西皮,那霓虹燈把鋪路的石子照得五彩斑斕;那一邊是街燈昏暗,巷子里像死一般的沉寂,老婦人在垃圾箱旁邊撿菜皮。這里是杯盤交錯,名菜陸陳,猜拳行令;那里卻有許多人像影子似的排在米店門口,背上有用粉筆編寫著的號碼,在等待明天早晨供應配給米。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個的松鶴樓,馬車、三輪車、黃包車在觀前街上排了一長溜。新娘子輕紗披肩,長裙曳地,出入者西裝革履,珠光寶氣;可那玄妙觀的廊沿下卻有一大堆人蜷縮在麻袋片里,內中有的人也許就看不到明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句眾所周知的詩句常在我的頭腦里徘徊。

    朱自冶倒是不肯虧待我,常常把買剩的零錢塞在我的口袋里:“拿去!”那種神情和給叫花子是差不多的。

    我睜眼、僵立。感到莫大的侮蔑。

    “拿去吧,是給你奶奶買肉吃的。”

    侮蔑被辛酸融化了。我是有個老祖母,是她把我從小帶大的,那時已經七十六歲,滿嘴沒牙,半身不遂,頭腦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鬧著要吃肉,特別是要吃陸稿薦的乳腐醬方,那肉入口就化,香甜不膩。她弄不清楚物價與貨幣的情況,在她的頭腦中一切都是以銅板和銀元計算的。她只知我的哥哥每月要寄回來幾千塊錢(能買一百多斤米),為什么不肯花二十六個銅板給她稱一斤肉回來呢?三百個銅板才合一塊錢!她把這一切都歸罪于我的媽媽,罵她忤逆不孝,克扣老人,而且牽牽連連地訴述著陳年八代的婆媳關系,一面罵一面流眼淚。媽媽怎么解釋也沒用,只好一面在配給米里撿石子,一面把眼淚灑在淘米籮里。我在這兩條淚河之間把心都擠碎!

    當我用朱自冶的零錢買回幾塊肉來,端到奶奶的床前時,她一面吃,一面哭,一面用顫顫巍巍的手撫摸著我的頭:“好孫子,還是你孝順,奶奶沒有白帶你……”

    我一聽這話,眼淚便簌簌地往下流,我想大哭,大喊,想問蒼天!可是我拚命地哽住喉嚨,俯伏在奶奶的床頭,把頭埋在棉被里。既然在侮蔑中把錢接過來了,為什么不能讓奶奶得到一點安慰!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啊!這句老話不知道是誰發明的,而且大言不慚地把蘇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據說此種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蘇州在唐代就已經是“十萬夫家供課稅,五千子弟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十萬水東西”。近百年間上海崛起,在十里洋場上逐鹿的有識之士都在蘇州擁有宅第,購置產業,取其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蘇州不是政治經濟的中心,沒有那么多的官場傾軋和經營的風險;又不是兵家的必爭之地,吳越以后的兩千三百多年間,沒有哪一次重大的戰爭是在蘇州發生的;有的是氣候宜人,物產豐富,風景優美。歷代的地主官僚,富商大賈,放下屠刀的佛,懷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黃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歡喜到蘇州來安度晚年。這么多有錢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樂業,吃喝和玩樂是不可缺少的,這就使蘇州的園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極!風景不能當飯,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卻是一日三頓不可或少的。蘇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為它的美食超過了杭州。這也許是蘇州人的驕傲吧,可我那時簡直覺得這是一種罪惡,是人間最最不平的表現!我不知道地獄里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里確有地獄,而且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地獄的邊緣上徘徊。說老實話,當我開始信仰共產主義的時候,我沒有讀過《資本論》,也沒有讀過《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們促成的;他們使我覺得一切說得天花亂墜的主義都沒有用,只有共產才能解決問題!如果共掉了朱自冶的房產,看他還神氣不神氣!

    我偷偷地唱著一支從北平傳來的歌:

    山那邊呀好地方,

    窮人富人都一樣,

    你要吃飯得做工呀,

    沒人為你作牛羊。

    ……

    這支歌的曲調很簡單,唱起來也用不著尖起嗓門兒費死力,可它卻使我從“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中找到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邊!

    我決定到解放區去了,那已經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區的形勢,總以為還很強大,還有美國的原什么的。無產階級要奪取全國勝利,恐怕還要經過幾年、幾十年的浴血奮斗!我讀過《鐵流》與《毀滅》,知道革命的艱難困苦,知道那是血與火的洗禮。所以當時的心情很悲壯,準備去戰死沙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當時的心情很有點像荊軻辭別高漸離。

    我的高漸離便是蘇州,是這個美麗而又受難的城市叫我去戰斗!臨行之前,我上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閣上把這美麗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見吧,你的兒子將用血來洗盡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樣去替朱自冶買小吃,照樣買了一塊乳腐醬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孫子從屈辱中接過錢來為你買肉,這恐怕是最后的一回!我的判斷沒有錯,當奶奶發覺最孝順的孫子失蹤之后,她哭喊了三天便與世永別。

    年輕時的記憶多么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掛牌、游街、屈辱、受罪如今已經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場不屑一顧的游戲。可是三十多年前離鄉別井,暗中告別親人,向著黑暗猛沖的情景,卻點滴不漏地保存在記憶里。也許我是歡喜記著光榮而忘掉屈辱吧,可又為什么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記?每當我在電影或電視中看到受傷的戰士從血泊中爬起來,舉起槍,高喊著報仇的口號向敵人猛撲過去的時候,我的心便會向下一沉,兩眼含著淚水。雖然這種鏡頭看得太多了,也覺得老一套,可是這種話我不許孩子們說,孩子們一說我就要罵:“小赤佬,你懂什么東西!”

    沒想到我進入解放區已經太晚了,淮海戰場上的硝煙已經消散,槍炮聲已經沉寂。解放區的軍民沉浸在歡樂的高潮中,準備打過長江去!我們這些從蔣管區去的學生被半路截留,被編入干部隊伍隨軍渡江去接管城市。我從蘇州來,當然應該回到蘇州去,因為我熟悉那里的大街小巷以及那種好聽而又十分難懂的語言,帶個路也方便。至于回到蘇州去干什么,誰也沒有考慮,如果那時有人提出什么前途、專業、工資、房子等等,我們這一伙“小資產”便會肯定他是派來的!革命就是革命,干什么都可以,隨便。我們的組織部長卻不肯隨便,一定要根據各人的特長和志趣來分配,因此就出現了十分快樂的場面:

    組織部長把我們二十多個學生兵召集到一個祠堂里。祠堂的正中擺著方桌,桌上放著檔案和紙筆,二十多人分坐在兩邊。

    組織部長是個大知識分子,早年畢業于交通大學的機械系。他對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十分熟悉:“現在要給大家分配工作了,組織上盡量照顧各人的特長和志愿,希望你們在回答問題之前好好地考慮,分定之后就不許犯自由主義。”

    當時的氣氛本來很嚴肅,卻被我的老同學,諢名叫丁大頭的人弄得豁了邊。丁大頭的頭其實也不大,可是他的知識很廣博,天文、地理、歷史、哲學他樣樣都懂一點。因為他的腦子里包容的東西太多,所以看起來他的頭好像比平常的人大了點。他第一個被部長叫起來:

    “你想干什么呢?”

    “隨便。”丁大頭回答得很爽氣。

    部長翻了翻眼睛:“隨便是個什么東西?說得具體點。”

    “具體點……那也隨便。”

    人們哄堂大笑了:“他什么都懂,可以隨便!”

    部長也笑了,翻翻檔案:“什么都懂的人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問你,你對什么東西最感興趣?”

    “看書。”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呀,到新華書店去。”

    丁大頭被一句定終身,后來在某地的新華書店當經理,而且是個很稱職、很懂行的經理。

    第二個被叫起來的是個女同學,蘇州姑娘,長得很美,粗布的列寧裝和八角帽使得她在秀麗中透出矯健的氣息。

    部長向她看了一眼便問:“你會唱歌嗎?”

    “會。”

    “來一段《白毛女》試試。”

    “北風那個吹……女同學拉開嗓子便唱。那時我們天天唱歌,誰也不會忸怩。

    “好了,好了,到文工團去!”

    這位女同學的命運也不壞,“文化大革命”前唱民歌,很有點名氣。如今聽不見她唱了,這小老太婆也可能是在哪里教徒弟。

    輪到我的時候便糟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最歡喜什么,除掉反對好吃之外,我好像對什么都歡喜。我沒有任何特長,連唱起歌來都像破竹子敲水缸。

    部長等得不耐煩了:“難道你一樣事情都不會干?”

    “會會,部長,我會替人家買小吃,熟悉蘇州的飲食店。”我決不能承認萬事不通呀,可這一通便出了問題!

    “挺好,干商業工作去,蘇州的食品是很有名的。”

    “不不,部長,我對吃最討厭!”

    “你討厭吃?很好,我關照炊事班餓你三天,然后再來談問題!下一個……”

    完了,命運在一陣哄笑聲中決定了。可我當時并不懊喪,也不想犯自由主義,揚子江在怒號,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勞苦大眾于水深火熱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舊社會,再也不能讓朱自冶他們那種糜爛的、寄生蟲式的生活延續下去!朱自冶呀,朱自冶,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們決不會讓你餓肚子,至少得讓你支起個爐灶來燒東西。也不能老是讓阿二拉著你,你自己有兩只腳,應該是會走路的。

    風蕭蕭兮江水寒,壯士一去兮又復還。我又回到蘇州來了,幾經轉折之后又住在朱自冶的門前。朱自冶對我刮目相看了,他稱我同志,我喊他經理;他老遠便掏出三炮臺遞過來,我連忙摸出雙斧牌把它擋回去。別跟我來這一套,你那高級煙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來有股血腥味。朱自冶在解放之初有點兒心虛,深怕會把他關進監牢,那牢飯可不是好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冶便鎮靜自若了,因為我們取締,禁,反霸,鎮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沒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不賭錢,對更無興趣,除掉好吃之外什么事兒也沒有干過。鎮反挨不上他,他不開工廠不開店,談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稅漏稅。所以他經常豎起大拇指對我說:“好,如今沒有強盜沒有小偷,沒有沒有煙鋪,地痞、流氓、都沒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說的可能是真話,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里想,你為什么不說沒有賭吃嫖遙呢?賭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遙你是少不了的。等著吧,現在是新民主主義!

    朱自冶并沒有消極地等待,還是十分積極地吃東西,照樣坐著阿二的黃包車上面店,上茶樓,照樣找到另一個人幫他跑街買吃的。

    那時候我的工作很緊張,沒有什么上下班的時間,也沒有星期天,沒早沒晚地干,運動緊張的時候便睡在辦公室里。可那朱自冶比我還積極,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坐著黃包車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才聽見他的黃包車到了門前。他每逢到家的時候都要踩一下鈴鐺。那銅鈴的響聲在深夜的小巷里像打鑼似的。他有時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飽了老酒,干脆就睡在公園的涼亭里,那里風涼,還有一陣陣廣玉蘭的香氣。他漸漸地胖起來了,居然還有個小肚子挺在前面。媽媽對他說:“朱經理,你發福了,人到了四十歲左右都會發胖的。”可他卻說:“不對,我這是心寬體胖。現在用不著擔心那些強盜和流氓了,別看我有幾個錢,從前的日子也是很難過的。生日滿月,四時八節,我得給人家送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則被人家毒打一頓,輕則被人家向黃包車上擲糞便。就說那個上飯店吧,以前也是提心吊膽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吃得正高興,忽然有個人走到我們的房間里來,要我們讓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拌了幾句嘴,結果得罪了流氓頭子,被他的徒子徒孫們打了一頓,還罰掉了四兩黃金的手腳錢!現在好了,那些家伙都看不見了,有的進了司前街(蘇州的監獄所在地),有的到反動黨團特登記處登了記,一個個都縮在家里。飯店里也清凈多了,人少東西多,又便宜,我吃飽了老酒照樣可以在公園里打瞌睡,用不著防小偷!”朱自冶拍拍小肚子:“你看,怎么能不發胖呢!”

    我聽了朱自冶的話直翻眼,怎么也沒有想到,革命對他來說也含有解放的意義!

    當我深夜被朱自冶的鈴聲驚醒之后,心頭便升起一股煩惱,這蘇州怎么還是他們的天堂?勞苦大眾獲得解放的時候,那寄生蟲也會趁湯下面,養得更肥!我沒有辦法觸動朱自冶,可我現在有了公開宣傳共產主義的權利,便決定首先去鼓動拉黃包車的阿二。

    阿二住在巷子的頭上,在那口公井的旁邊。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卻比我生得高大、漂亮、健壯。小時候我和他在巷子里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頂之后總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蘇北,父親也是拉車的;父親拉不動了才由兒子頂替。阿二每天給朱自冶拉三趟,其余的時間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輛車是屬于“包車”級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腳踏的銅鈴,冬春還有一條氈毯蓋住坐車者的膝頭。漂亮的車子配上漂亮的車夫,特別容易招攬生意。尤其是那些趕場子的評彈女演員,她們臉施脂粉,細眉朱唇,身穿旗袍,懷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車子不可。阿二拉著她們輕捷地穿過鬧市,喇叭嘎咕嘎咕,銅鈴丁丁當當,所有的行人都要向她們行注目禮;即使到了書場門口,阿二也不減低車速,而是突然夾緊車杠,上身向后一仰,嚓嚓掣動兩步,平穩地停在書場門口的臺階前,就像上海牌的小轎車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員抱著琵琶下車,腰肢擺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幾聲,便消失在書場的珠簾里。那神態有一種很高雅的氣派,而且很美。試想,如果一個標致的女演員,坐上一輛破舊的硬皮黃包車,由一個佝僂蹣跚的老人拉著,吱吱嘎嘎地來到書場門口,那還像個什么樣子呢!有什么美感呢?人們由于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與歡樂,才甘心情愿地花了錢去向藝術家求教的。

    由于上述的種種原因,所以那阿二雖然是拉黃包車,家庭生活還是過得去的。我去動員的時候,他們一家正在天井里吃晚飯。白米飯,兩只菜,盆子里還有糟鵝和臭豆腐干,他的老父親端著半斤黃酒在吱吱咂咂的。我寒暄了幾句之后便轉入正題:

    “阿二,現在解放了,你覺得怎么樣呢?”

    阿二是個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猶豫地說出了他的體會:“好,現在工人階級的地位高了,沒有人敢隨便地打罵,也沒人敢坐車不給錢。”

    我聽了把嘴一撇:“哎呀,你怎么也只是看到這么一點點,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絕不是給人家當牛做馬的!”

    “我沒有給人家當牛做馬呀!”

    “還沒有,你是干什么的?”

    “拉車。”

    “好了,從古到今的車子,除掉火車與汽車之外,都是牛馬拉的!”

    “小板車呢?”

    “那……那是拉貨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兩條腿,又沒病又不殘,為什么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車子上,而你卻像牛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這能叫平等嗎?你能算主人嗎?還講不講一點兒人道主義!”

    阿二吸了一口氣:“唏,這倒是真的。”

    阿二的爸爸嘆了口氣“沒有辦法呀,他給錢。”

    “錢……!”我把錢字的音調拉了個高低,表示一種輕蔑:“你可知道朱自冶他們的錢是從哪里來的?他們榨取了勞動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點血汗之后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阿二的眉毛豎起來了:“可不,那家伙坐車很挑剔,又要快,又怕顛。”

    我趁熱打鐵了:“問題還不在于朱自冶吶,我們年輕人的目光要放遠點,你看人家蘇聯……”我滔滔不絕地講起蘇聯來了,就和現在的某些人談美國似的:“蘇聯的工人階級,一個個都是國家的主人,不管什么事兒,沒有他們舉手都是通不過的。他們的工作都是開汽車,開機器,開拖拉機,沒有一個是拉黃包車的。”我向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車弄幾個錢也作孽,僅僅糊個嘴。人家蘇聯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車,家里有沙發,還有收音機!半斤黃酒有什么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么,若干年后才喝了幾口,原來像我們在糧食白酒里多加了點水!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為何物了,他們聽到這個名詞還是第一回。那老頭兒還咂咂嘴,他以為伏特加是和茅臺酒差不多的。

    阿二也心動了:“哦……呃,那才有奔頭。爸爸,我們也不要拉車了,你也當了一世的牛馬啦!”阿二當然不是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開汽車。那時候,年輕的人力車工人最高的理想便是當司機。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豎:“唏……快吃飯吧,吃完了早點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冶上面店。”白搭,我說了半天,他等于沒聽見。老頭兒的思想保守,隨他去!

    我抓住阿二不放,約他到我家來玩,繼續對他講道理,而且現身說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有個同學約我到西山去當小學教員,每月三擔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楊梅上市吃楊梅,不要錢。還有個同學約我到香港去上大學,他的爸爸在香港當經理,答應每月給我八十塊錢港幣,畢業以后就留在他的公司里當職員。我為什么不去吶,人活著不都是為了吃飯,更不能為了吃飯就替資本家當馬牛!”除了講道理以外,我還借了一大堆《蘇聯畫報》給他看,對他進行形象化的教育,說明我們青年人要為這么一種偉大的理想去奮斗。說實在,我所以能講蘇聯如何如何,也都是從畫報里看來的,畫報總是美麗的!

    阿二的覺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親鬧翻了,堅決不再拉車,另找職業。我在旁邊使勁兒打氣:“好,你這一步走得對,最好是進廠,當產業工人去!”

    隔了不久,阿二垂頭喪氣地來找我:“我把蘇州都跑穿了,別說工廠啦,連飯店都不收跑堂的!”

    我連忙說:“千萬要堅持,不要泄氣。”

    “氣倒沒有泄,可是肚皮不爭氣,沒飯吃了!”

    我聽了也著急:“啊,這倒是個嚴重的問題,再克服一下,我去幫你想想辦法。”

    我給了阿二幾個錢,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過來的。

    那位同志一聽就嘖嘴:“你這位老兄毛里毛糙的,做事也不考慮考慮,現在有些資本家消極怠工,抽逃資金,工廠不關門就算好的了,你還想到哪里去找職業?”

    “好好,我檢討。可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呀,想想辦法吧。”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這樣吧,我正在搞失業工人登記,準備以工代賑,先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

    以工代賑的項目是疏浚蘇州城里的小河浜,這個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義。舊社會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污泥濁水,我們要把濁水變清流,使這個東方的威尼斯變得名副其實,使這個天堂變得更加美麗,是我們革命的一個方面。

    阿二聽說這也是革命工作,二話沒說,不講價錢,天天去挖污泥,抬石頭,工作比拉車辛苦幾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阿二的爸爸也沒有辦法,為了吃飯,只好在門口擺起一個賣蔥姜的小攤頭。因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邊,人們往往在洗菜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在菜場上買蔥姜,所以生意還是不錯的,只是那一碟糟鵝和半斤黃酒從此絕跡。那老頭兒每天見到我時總是虎著眼睛把頭偏過去。我的心里也有歉意,總是在暗中安慰著老頭:“老伯伯,你別生氣,總有一天會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頭兒的虎眼當作一根鞭子,每天抽一下自己:“下勁兒干,爭取社會主義的早日勝利!”每當我深夜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這空寂無人的小巷時,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念:“老伯伯,我高小庭總算對得起你,我沒有怕苦,也沒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為明天而奮斗!”

    為了阿二的事情,媽媽可生了我的氣:“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朱經理哪一點虧待過我們?人家花錢坐車礙你個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對,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經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到街上去叫車,有時候淋得像個落湯雞,你這個缺德的東西!”

    我決不和媽媽爭辯,解放以后再也不能讓她流眼淚,何況她的道德觀點和我也沒法統一,她還相信三從四德,還認為京戲里的那種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我聽了媽媽的責罵以后,再也不敢去鼓動那個為朱自冶跑街買小吃的人了,那人是個老頭,他挖不動污泥,更抬不動石頭。

    朱自冶對我也有感覺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請我抽,在門口碰到我時便把頭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對我是恨呢,還是忌?不管怎么樣,他的手里總算有了一樣東西,一個草提包,包里有雙套鞋,包口上橫放著一把洋傘。他黎明出門時估不透天氣,所以都帶著雨具,以免叫不到車時淋成落湯雞。我看了暗中高興:“你遲早得自食其力,應該一樣樣地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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