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位于邢臺市橋西區的邢鋼現址，鐵路穿廠而過。 （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圖）

河北衡水、邢臺兩個城市由邢鋼搬遷而起的掐架，可能要告一段落了。

始建于1958年的邢臺鋼鐵有限責任公司位于邢臺市橋西區，為減少邢臺主城區的空氣污染和自身升級改造，從2018年起即籌備向外搬遷。廠址起初選在邢臺市新河縣，緊鄰衡水市。

沒想到，此舉遭到衡水市的堅決抵制，擔心廠址18公里外的衡水湖國家級保護區會受廢水、廢氣的影響。更深層的隱憂在于邢鋼會影響衡水的環境表現。衡水曾經在全國74城市空氣質量年度排名倒數第一，但2018年退出74城后十名，改善率居河北省第一、全國第三（詳見南方周末2019年11月28日報道《兄弟城市較勁，院士輪番調研——邢鋼搬不動》）。

幾經交鋒，邢鋼和邢臺均作了讓步。邢鋼搬遷選址改到了邢臺市威縣，距離此前爭議焦點衡水湖濕地64公里，多位邢鋼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新方案已上報，待最終公布。

但因為一紙“暫停產能置換”的通知，邢鋼搬遷仍處于停滯狀態。2020年1月23日，國家發改委、工信部發布《關于完善鋼鐵產能置換和項目備案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要求各地暫停鋼鐵產能置換和項目備案，并將自查自糾結果于4月30日前上報。

“產能置換本來是為了壓減鋼鐵產能，但目前產能置換項目中以小建大、虛報產能現象很普遍，同時轉移產能接收地，如廣西、福建，出現了新的扎堆現象，鋼鐵產能結構調整難及預期。”“我的鋼鐵網”資訊總監徐向春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了《通知》出臺的背景。

2020年3月14日，一位衡水媒體人突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邢鋼擬改選址到威縣，“為衡水人民去了一塊心病”。

邢鋼搬遷至新河，一度似乎已經板上釘釘。南方周末記者于2019年11月探訪過位于新河縣原計劃的“邢鋼新址”，當時部分土地已經平整，被鋪上了綠色防塵網。根據邢臺市工信局2018年10月通報，邢鋼本來計劃于2018年底即開工建設，2020年底前完成搬遷。

為抵制邢鋼搬遷，從官員到百姓，衡水各界云集響應。從直接向河北省委省政府“告狀”，到辦論壇、邀請院士考察、形成一場城市級別的“鄰避運動”，吸引了全國的目光。

邢鋼搬遷爭議在公開報道后平靜了近4個月，但邢鋼和邢臺市等不起了。根據2019年全國168個城市空氣質量的排名，邢臺位居倒數第二。邢臺市原本計劃在邢鋼騰出的廠址上開發成為商業綜合體，增值部分作為邢鋼搬遷費用的補償。

邢鋼搬遷也受到河北省政府的關注。“我們今年初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河北）省、（邢臺）市領導對邢鋼搬遷項目高度重視，千方百計促成項目實施。”邢臺鋼鐵公司總經理劉宏偉說。

2020年1月，《高品質特殊鋼綠色高效電渣重熔關鍵技術的開發和應用》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一等獎，系全國鋼鐵行業十五年來首次，邢鋼為主要完成單位之一。

一名衡水政協人士透露，3月中旬，河北常務副省長袁桐利赴衡水調研邢鋼搬至威縣對衡水湖的影響，同一天省長許勤在威縣調研。南方周末記者查閱新聞發現，許勤在威縣調研是在3月16日，但未搜到袁桐利赴衡水的公開報道。

南方周末記者得到一份3月16日《省政府領導來威實地考察邢鋼搬遷選址安排方案（草案）》的文件顯示，為迎接河北省長許勤一行到威縣的調研，現場將布置7塊展板，并由威縣縣長商黎英做匯報。之后，許勤還會與邢臺市、威縣、邢鋼的代表座談。不過，這些議程并未見諸當天許勤在威縣調研的公開報道。

邢鋼相關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省長當天的確安排了調研邢鋼搬遷的行程。

劉宏偉轉給南方周末記者的一份《邢鋼搬遷優化方案說明》中，分析了威縣選址的區位優勢。此前邢鋼矚意新河，一個重要條件是當地緊鄰邯黃鐵路，有利于貨物運輸。威縣選址亦臨近邯黃鐵路，但離鐵路的距離稍遠，因此規劃建設一條威縣支線，直達廠區。此外說明中稱該地水、電、天然氣等資源豐沛，同時威縣有不少汽車產業布局，方便邢鋼就近延伸產業鏈。

但威縣仍然與衡水交界，衡水方面仍有疑慮。上述衡水政協人士稱，衡水的盛行風是南風，而邢鋼威縣廠址恰恰位于衡水的正南方向。

這份初步方案中對選址情況有如下描述：邢鋼公司委托設計院再次進行了審視比對，選址定在威縣高新技術開發區，該選址位于邢臺市東部70公里，北距衡水市界38公里、衡水湖界64公里，并強調“不在衡水市大氣傳輸通道上，也無水系流入衡水湖，對衡水市及衡水湖環境不會造成影響”。

衡水方面也早就獲知邢鋼會改址到威縣，但和上次計劃搬到新河的激烈反抗不同，截至發稿，南方周末記者未聽到衡水方面的公開反對聲音。

2019年，兩地爭議最激烈時，有來自北京的專家提出兩點疑問：為何不在原地進行超低排放改造？為何不考慮搬到河北其他城市或者河北省外？

劉宏偉2019年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解釋，隨著邢臺城市規模的擴大，本來在邢臺郊區的邢鋼，目前已經被城市所包圍，且在原來的廠址沒有足夠空間進行系統性的升級改造。加上鋼鐵企業“退城進園（退出主城區，進入工業園）”是河北省的既定政策，邢鋼搬遷勢在必行。

此前，河北省鋼鐵產能主要向擁有海港的唐山市曹妃甸區轉移。但邢臺市工信局一名人士介紹，曹妃甸的鋼鐵產能也已經飽和，前幾年出過政策，不再接收鋼鐵產能轉移。邢鋼亦向河北省有關部門咨詢過，得到的回復是“沒有向近海區域轉移的政策空間”。

此外，邢鋼并非粗鋼企業，而是技術密集型的特鋼企業，所生產的特種鋼鐵產品在高鐵、橋梁、汽車和軍工領域皆有應用。“河北省正在從‘鋼鐵大省’向‘鋼鐵強省’轉變，想發展高端裝備制造業，需要特鋼作為原材料。”劉宏偉稱。

搬遷一時無法啟動，邢鋼要在老廠區繼續生產，還得掏錢安裝新設備。

空氣質量倒數第二，邢臺仍要下力氣整治工業排污。2020年2月16日，邢臺市生態環境局官方微博發布一則消息：局長王春喜帶隊現場檢查邢鋼198燒結機脫硝設備安裝調試情況，并“對邢鋼主動加壓，進行超低排放改造的做法表示肯定”。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雖然多個行業停工，但鋼鐵業仍在生產。一名邢鋼人士表示，搬遷之前新上的超低排放設備，在搬遷后可能又要拆除，造成一定程度的浪費。相比于當下“臨時抱佛腳”的減排，邢鋼更期待搬遷后實施更系統的解決方案。

劉宏偉提供的搬遷方案中介紹，邢鋼搬遷至威縣后將采用新工藝，不需要燒結、焦化、球團等高污染排放工序，污染物排放總量將較邢鋼現有工藝削減74%以上，而且消除了現有生產過程中產生的苯并芘、硫化氫等有毒物質。

但邢鋼乃至全國鋼鐵企業尚未備案的搬遷計劃，目前都因發改委、工信部的《通知》而暫停。《通知》要求，各地區自2020年1月24日起，不得再公示、公告新的鋼鐵產能置換方案，不得再備案新的鋼鐵項目。否則將視為違規新增鋼鐵產能報請國務院嚴肅查處，并作為反面典型全國通報。

發改委、工信部在《通知》發布后進行了解讀，其中一個暫停的原因是“與置換退出的舊裝備相比，新建冶煉裝備生產效率更高，存在加速引發新一輪供需失衡的風險”。

新建裝備數據上看起來產能減少，但效率更高，產能置換以后生產產品可能更多了。徐向春表示，這一解讀并不是鼓勵鋼鐵企業倒退去用效率低的舊設備，而是約束地方政府和鋼鐵企業提高產能置換比例。比如河北此前規定退出產能和建設產能置換比例不低于1.25∶1，相當于100萬噸鋼鐵產能可置換為80萬噸，但在新要求下可能要壓減到70萬噸。“對涉及產能置換的企業來說，這意味著投資回報比需要重新核算。”

在原先的新河方案中，邢鋼計劃退出的煉鐵、煉鋼產能分別為282.5萬噸、287.5萬噸，新建的為226萬噸、230萬噸。如果選址威縣，是否需要重新核算置換產能，一位邢臺市工信局人士回應南方周末記者，具體方案要等國家出臺新的產能置換政策后才能落實。

從北京首鋼搬遷到曹妃甸開始，一大批鋼鐵企業因產能過剩、環境污染而被迫搬遷到離故土數百里，乃至數千里之遙的地方，其中以鋼鐵第一大省河北的搬出規模為最。如今，這些曾讓所在城市引以為傲的重工業巨子，或面臨著“退無可退”的困境。

《通知》指出，部分地區大量無序承接域外轉移產能，在鋼鐵企業對區域產業結構優化升級、環境容量空間、節能減排目標任務等的影響方面缺乏科學論證，結構調整難以達到預期效果。

冶金工業經濟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劉海民分析，當前鋼廠搬遷的一個趨勢是自北向南，往山東、福建、廣西等沿海省份搬遷，在規模上存在一定盲目性。“廣西防城港說要上超3000萬噸鋼鐵產能，是否真有必要？”

根據2018年施行的《鋼鐵行業產能置換實施辦法》，鋼鐵產能置換的審批權落在省級工信部門。“有的項目在實際操作中，省里又繼續下放給市縣，審批就有點形同虛設了。”徐向春表示，一些地方甚至將早已不生產的產能也折算成可置換的產能。

《通知》要求，各地區要全面梳理2016年以來備案的鋼鐵產能項目，并開展自查自糾，確保項目符合安全、環保、能耗和產能置換等相關要求，其中已投產的要確保被置換產能全部拆除到位。

“但（產能置換）也不應被一刀切。”劉海民指出，在南方和西部的一些地區，鋼材還需要從外部調入，說明本地鋼鐵產能尚不足，全國的鋼鐵產能布局還是可以通過產能置換來優化，新的產能置換方案應將一些過去缺位的監管補上。

邢鋼搬遷未塵埃落地，消息早已傳開。人們紛紛猜測這個“大項目”會在哪個村莊落地，也擔心隨之而來的污染問題，百度貼吧“威縣吧”的一位吧友問：“要不要離開威縣，去邢臺買房？”有人回復：“新工廠采取短流程工藝，會比原來污染小很多很多的。”

在百度“新河吧”也有類似的討論，一位吧友感慨：“如果是真的，有些惋惜！”

南方周末記者 楊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