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平:去杠桿重點是增加好杠桿減少壞杠桿
近日,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CF40)學術委員、北大國發院教授黃益平就中國的高杠桿困境發表公開演講。他認為,當前國企加杠桿、民企去杠桿的現象令人憂慮,杠桿的質量在下降,這不但令生產率下降,政策空間也因此大打折扣,中國面臨著“風險鐵三角”的困境。
黃益平強調,去杠桿不是簡單地降負債,而應該把重點放在改善杠桿的構成與質量方面。他同時提醒道,當前中國經濟最大的風險不是金融危機,而是經濟增長停滯。要避免重蹈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覆轍。
以下為黃益平演講全文:
當前中國經濟的高杠桿問題已經引起普遍的關注,大家討論中國經濟風險,幾乎三句話不離高杠桿。
中國經濟是否進入了風險鐵三角?
兩位美國經濟學家雷恩哈特和羅格夫在2009年出了一本暢銷書:《這次不一樣》。書中梳理并分析了人類歷史800年來的各種金融危機,一個主要的結論,是錢借多了、杠桿太高,容易出問題。
這個道理聽起來很簡單,但金融危機的故事在不斷地重演。自2008年以來,中國的杠桿率一直在快速上升,這讓人擔心中國版金融危機是否正在不斷逼近。最近國際清算銀行做了一個研究報告,提出在很多國家出現了風險鐵三角現象:生產率下降、杠桿率上升、政策空間收窄。三個因素攪合在一起,很難走出來,所以叫風險鐵三角。這三個方面的問題,當前中國經濟中似乎也都存在,這就是今天我們面對的經濟挑戰。
今年政府提出五大經濟政策任務“三去一降一補”,其中一個是去杠桿。目前看,去杠桿政策的成效不大,任重道遠。實際上,無論是學界、業界還是政界,對高杠桿問題有普遍的擔憂,但在很多具體問題上,認識并不深入,起碼共識不清晰。比如:當前中國的杠桿率到底高不高?高杠桿風險究竟集中在哪些領域?凡是杠桿都是不好的嗎?另外,杠桿怎么去?對這些問題,我們需要更深入的了解和分析。
國企與民企杠桿率分化是困局所在
談到杠桿率,有幾種不同的定義,雖有細節不同,但理念大同小異。國際比較中常用綜合性指標是M2/GDP。中國的負債率做一個簡單的跨國比較可以看到,M2占GDP比率已經達到200%,美國是80%。除了日本比我們高,再比我們高的已經不多。還有一個更常見的綜合性指標是非金融負債與GDP之比,我國目前是240%左右,這個數字超過多數新興市場經濟的水平,但跟發達經濟的水平相似。
但如果我們簡單地拿這類數字來下結論,還需要考慮一些結構性的因素。比如我國的杠桿率高,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銀行主導的金融體系,而不是像美國那樣市場主導的金融體系。企業或居民融資大都通過貸款來解決。日本的金融體系也是銀行為主,所以日本的負債率超過美國。提出這一點,并不是為了否定中國杠桿率過高的結論,而是說在做判斷時要考慮一些具體的因素。
更重要的是,中國杠桿率太高其實還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如果細分一下,比如把非金融部門再分成政府、家庭和企業來研究,我們發現其實政府的負債率并不高,居民部門也不算太高,負債率最高的是企業,非金融企業負債與GDP之比達到160%,在全世界都算是很高的比率了。
繼續細分下去,我們再把政府分成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發現地方比中央的高。
另外,2007年全球危機至今,中國三大杠桿率都漲得很快。企業在2007年杠桿率大概是80,2015年是160。地方政府的杠桿率同期從不到20漲到42以上。居民杠桿率漲得也很快,從2008年的12%漲到去年的28%。今年房價大漲以后這個數值可能更高一些,也許已經超過30%。30%高不高?與發達國家相比不高,但與同等收入水平的國家相比已經很高了。
政府杠桿率太高有什么問題?研究發現如果一個國家公共債務占GDP的比重在30%以下,GDP增長率平均為4.1%;這一比重在30-90%時,GDP平均增長率大概在2.8%;這一比例超過90%,GDP平均增長率為2.2%。顯然,政府舉債對GDP增長的效應有負面影響。
中國企業的負債率太高似乎是共識,總體達到160%。但各行業的杠桿率差異很大,最高的是房地產與采礦業。如果進一步分解成國企與民營企業,它們的杠桿率也不相同。另外,研究也發現民營企業的杠桿率的提升對GDP增長貢獻比較大,國企差一些。這樣看來,如果加杠桿,加民營企業的杠桿更好,如果去杠桿,去國企的杠桿更好。但現實情況恰恰相反,在經濟前景不確定的情況下,銀行更愿意把錢借給國企,民企反而會變得更加保守,它們的杠桿率會下降。這意味著即使政府想刺激經濟增長,但發出的錢更多地流入到了效率相對較低的國企。國企加杠桿、民企去杠桿,從效率的角度看,這可能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現象,換句話說,杠桿的質量在下降。這不但令生產率下降,政策空間也會大打折扣,因而出現了風險鐵三角。這就是當前最令人頭痛的困局。
去杠桿重點:去僵尸、終雙軌
為什么會走入這樣一個境地?我的解釋是三個雙軌制。
第一是國企和非國企的雙軌制;第二是要素市場的雙軌制,政府對金融、土地等諸多生產要素的干預還很明顯;第三是金融行業的雙軌制,傳統大銀行與互聯網金融等市場化金融并行。
我們國企與民企杠桿率的分化問題,其實也與這三個雙軌制有關,簡單地看,國企和民企所受到的政府的支持是不一樣的。國企面對軟預算約束,受市場紀律約束相對較少,即便績效一般,銀行也會認為把錢借給國企更安全。從微觀層面看,這完全沒問題。從宏觀層面看,資源不斷流向效率相對較低的部門,這就是一個大問題。
當前中國經濟要往前走,尤其是走出所謂中等收入陷阱,關鍵是新舊產業的更替。今后要用創新驅動經濟發展,但新產業往往得不到好的金融服務。傳統的制造業有很多國企,杠桿率已經很高,下不來,繼續占用大量的金融資源。無論是東南沿海勞動力密集型的制造業,還是西北東北的資源型企業,很多已經失去自生能力。但東南沿海的產業調整非常快,東北、西北的產業調整比較艱難,因此形成了很多僵尸企業。
僵尸企業這個定義,最早形成是在八十年代的美國,但這個概念得到廣泛應用是在九十年代的日本,日本經濟停滯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受僵尸企業的拖累。中國當前過剩產能問題嚴重的領域,僵尸企業也很多。
但是對于去杠桿,我們的預期也應該切合實際。去杠桿不是直接把負債降下來就解決問題,甚至簡單的緊縮宏觀政策也不一定見效。宏觀去杠桿,首先還是要保證宏觀經濟的穩定。以M2/GDP這個指標看,目前M2的增長速度仍然是名義GDP增速的兩倍,假如要去杠桿,那就意味著必須把M2增速壓到GDP增速之下,但這很不現實。如果做,很可能導致非常嚴重的經濟困難。所以,我們對宏觀層面的去杠桿不要抱過高的預期,尤其在短期內,總杠桿率可能還會進一步上升,逐步將其穩住就可以。
去杠桿的重點應該放在改善杠桿的構成與質量,一句話就是增加好杠桿、減少壞杠桿。
第一個建議是去僵尸。當然,去僵尸也不是說簡單關門了事,中央政府還應該在就業安排和不良資產處置等方面提供支持,盡量讓這個過程變得相對平穩。
第二個建議是終結雙軌制。進一步推進市場化改革,尤其是金融體系的改革。讓國企和民企真正做到平等競爭,既然國企的杠桿效果不好,民營企業杠桿效果好,就應該讓更多的金融資源向民營企業傾斜。
最大風險是經濟增長停滯
現在有很多人擔心中國可能會發生金融危機,我個人感覺近期內發生顯性金融危機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我們政府的資產負債表還比較健康;大多數出現不良資產的企業、銀行或者地方平臺,都是直接、間接地由政府支持的;我們不但還有一定的資本項目管制措施,國際收支還比較健康。但我無法預言說金融危機一定不會發生,我從國際經驗學到兩件事情:一、每次危機發生之前,人們都會說“這次不一樣”。二、危機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發生。
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當前中國經濟最大的風險不是金融危機,而是經濟增長停滯,一個十分重要的證據就是直線上升的邊際資本產出率,從2007年的3.5上升到2015年的5.9,也就是說,同樣生產一個單位的GDP所需要的資本投入量已經大幅上升,這個趨勢如果保持下去,那么總有一天,任何新的資本投入都不會帶來新的產出增長。這就是“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故事,也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最大的風險。
(來源:中國金融四十人論壇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