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資料圖)
媒體也看熱鬧不嫌事大,各種標題黨都很吸引眼球。
但其實這次講座不是面向大眾的采訪,而是面向青年導演的經驗交流課程。
而許鞍華此次發言的主題是“如何選角,以及如何與演員溝通”。
在聊她和湯唯的合作之前,她舉的第一個例子是和葉德嫻在《桃姐》中的合作。
《桃姐》是一部獲得公認的成功作品,但許鞍華與葉德嫻的合作卻并非一帆風順。
兩人曾經沖突不斷。葉德嫻對劇本有諸多不認可,在角色設計上有很強的主見,有時會讓許鞍華很頭痛。但最終呈現的結果卻很好,她們靠《桃姐》雙雙拿獎拿到手軟。
與湯唯的合作恰巧相反。
許鞍華表示,自己很欣賞湯唯,在選角前就確定湯唯是不二人選。
前期做準備工作時,湯唯很用功,讀蕭紅的作品,去參觀蕭紅故居和墓地,試圖用很多方法走進人物。她還主動與許鞍華溝通,想增進彼此的感情。
不過許鞍華對此的態度很有趣——
“這有用嗎?我有點不知道怎么弄好。”
拍攝過程中,問題逐漸顯現。
許鞍華發覺湯唯的表演不夠準確,沒有吃透人物內心。比如,在極餓的情況下進食卻表現不出對食物的渴望;角色是饑寒交迫的,但湯唯的形態卻過于優雅;對片中蕭紅評價魯迅的臺詞理解不到位,等等。
但當時許鞍華并沒有直接指出這一點,而是手一松,放過了這些細節。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雙方都努力了,成片效果卻不盡如人意。
這次滑鐵盧令許鞍華反省,“很多東西真的不是拼命就行”,自己應該跟演員多交流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在演員表演不到位時應及時糾正,而不是一路將就,最后與初衷南轅北轍。
B站up主“切片計劃”總結的好,這場失敗的合作是“一個講求點到即止的導演,遇上了一個需要推心置腹的演員”。
但還是有人覺得導演在甩鍋,為湯唯打抱不平。
說實話,但凡對許鞍華其人有點了解的觀眾看到這番話都只會覺得,嗯,這很許鞍華。
作為五攬金像三獲金馬的頂級華語導演,以及首位榮膺威尼斯終身成就獎的華人女性,不僅這些成績無人能敵,論吐槽時的快人快語,也沒人是她的對手。
你說她針對湯唯?
那你是沒聽過她吐槽別人的話。
你說她就愛甩鍋給演員?
那你是沒聽過她吐槽自己的話。
她至情至性,就像這番話一樣,有啥說啥,毫不講究說話的藝術。
盡管《桃姐》如此成功,她也不避諱自己與演員的摩擦。她口中的葉德嫻,主見大,脾氣也大,但她不怕說,也一定要說,因為最后引出的是導演與這類資深演員磨合的方法,這是真正有助于年輕從業者的經驗之談。
當然,因為《桃姐》比較成功,事后說什么都可以被看做是“成功經驗分享”。而在《黃金年代》票房口碑雙雙失利的情況下直言不諱湯唯的表演失誤,則更容易被外人當做是“背刺”或是“甩鍋”,但她也照說不誤。
可愛的是她每次看似在吐槽別人,最后落點總要回到自己身上。
也就是這段發言后面反復提到的,“都怪我,我好后悔”。
許鞍華自述跟演員缺乏溝通導致電影效果大打折扣的事也不是一兩回了。缺乏調教演員的技巧,這幾乎是她漫長的導演生涯中始終難以逾越的鴻溝。
要命的是,她事后總是懊惱不已,立下Flag,下次一定跟演員好好溝通。
上次看到她這么吐槽,還是1996年關于《客途秋恨》的采訪。
當時她聊到演員的表演,直言“演員的演技就一般般”。要知道這部戲的女主角是張曼玉,女二號,也就是女主的媽媽是陸小芬,當時已經貴為金馬影后,還是被許鞍華吐槽得“體無完膚”。
原話如下:
陸小芬有幾場主要戲演得很差。
比如她去火車站的表情,給她一個特寫,hold住很久,但她都演得不好。另外有一段戲在日本,我懷疑她get 不到我的要求,但我又沒去 convince她應該怎樣演,她單是學日文都學到抽筋,或多或少影響到她的演技。
陸小芬似乎不大明白,有時她演表情 A,會令觀眾有 B的印象。譬如如果戲里她演得呆頭呆腦的話,觀眾會很同情她,但她就是不明白,堅持要做到自己很好,以為這樣觀眾才會喜歡她,她不肯在銀幕上做壞人,又不喜歡造型。
我沒怪她。我覺得這是演員的修養問題,演員要知道自己怎樣演觀眾才有感覺,那感覺未必很direct,也就是說,她可以在這一刻很討人厭,但劇情往下角色會發展到很討人喜歡。
也得虧當年信息閉塞,放到今天,誰敢對一個金馬影后直接上升到演員修養問題?
但是許鞍華又繼續自責:
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比她大,因為我有責任去convince(說服)她,但沒說出來,那又怎可要求她做得到呢?
我講的很少,對陸小芬這類被動的演員,我應該多交代一些。很多時候我約好演員講角色,但自己都不知道講什么好!好煩,我不習慣講。
怎么樣,是不是很耳熟?
現在她都75歲了,還在為40多歲時的煩惱發愁。
2001年拍《幽靈人間》時,“噩夢”又再次上演。
許鞍華對女主角舒淇“很失望”,覺得她“狀態很差”,“整天睡不醒,樣子很疲倦,很悶”。
她坦言考慮過跟舒淇好好聊一聊,或者找熟人提醒一下舒淇,但最終她還是一直將就下去,什么也沒說——
“后來我考慮再三,沒必要同她吵架,否則吵完架,以她的狀態,有可能失蹤不出現。”
舒淇那時正當紅,許鞍華又猜測她“職業厭惡癥”,又指責她“軋戲”,還暗示她會玩失蹤,這些言論的指控性質一個比一個嚴重,放到今天,大概就是某知名導演爆料楊冪軋戲、耍大牌、不敬業之類的重磅炸彈,足以讓微博吵上一個星期的那種。
后來聊到杜琪峰的新片《神偷次世代》,許鞍華還不忘吐槽“我沒看……舒淇好像沒睡醒,不想看”。
不知道你們看到什么感受,反正我已經腦補出許鞍華滿臉抓狂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了。
跟人打交道一直是她的弱項,偏偏導演是需要統籌一切的角色。
她的訪談里最常看到的口頭禪就兩個字,“好煩”,從30歲講到70歲。
不會跟被動的演員講戲,好煩。
涉獵新的電影類型,不懂調度,好煩。
劇本找人寫了幾稿都不對,好煩。
不想爭票房,卻必須要妥協,好煩。
不想計較得失,不想看重名利,但奈何電影圈就是個名利場,好煩。
她只好跟記者大吐苦水,“除非你撒手不干,去做和尚,做尼姑,不然做人就是這么煩。”
吐槽完了,她又投身片場不管不顧地開始干活,像不像嘴上嚷嚷著要擺爛,實際上整天做PPT到半夜的你。
而且每年都立同樣的flag,還是不斷栽在同一個坑里。
她也很明白自己這點。聊起好朋友徐克,她說徐克很有創意,但是太著急做一件事情就會手生。“不過我覺得他好像我一樣,大家都沒法改掉自己的積習同缺點,改來改去,都沒辦法改得了。”
凡事自貶三分好像已經成為她的習慣。
香港影評人李焯桃寫道,“她對自己已完成作品的批評十分嚴厲,卻對作品產生時的要求不夠嚴格。”
她對人也是同樣的態度。
如果你覺得她聊別人的話太刺耳,那看了她的自我評價可能會更懂她一點。
這個女人罵得最狠的人是自己。
比如她聊起自己以前的副導演關錦鵬:
“我一向很喜歡關錦鵬,不過就懷疑他并不喜歡我,我估計他只喜歡男人,不喜歡女人。”(關關風評受害)
她為什么懷疑關錦鵬不喜歡自己呢?
原來她覺得自己那時不是一個可愛的人。
“雖然沒試過同他鬧翻,但我給人的感覺是脾氣大、自我中心、目空一切、精力充沛,好像坦克車,不會討人喜歡。”(坦克車橫沖直撞,碾平一切障礙,倒是很形象)
接著,她又談到自己的女性身份讓這些特質更加不討喜。
“尤其我是一個女人,更加會吃不消。沒人喜歡這樣一個人,怎么可以忍受這樣一個人。我現在不是好很多,只因為經歷沒有以前充沛,所以不是太惡。”
寫到這里,我又想笑,又有很多感慨。
因為在很多同事、同行的描述中,她的孩子氣、書生氣,以及對電影的執著精神,都透露著一股堂吉訶德般的喜劇精神。蕭芳芳曾說,看到許鞍華認真做事的樣子就想笑。
為什么笑呢?大概因為這樣一個不圓滑、不矯飾,奔著目標就一個勁往前沖,哪怕撞上電線桿、被擔架絆倒(在片場是常有的事)也步履不停的“傻子”在電影圈里太少了,實在是可愛至極。
這里插一句題外話,原來許鞍華也會因為自己不符合社會對女性柔順的期待而有些困擾(雖然程度很輕)。
近幾年女性主義風潮興起,記者愛問她性別平等之類的問題,她總是不愿給自己貼上標簽,也懶于對此發表太多意見。但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我們大概也能感受到,即便當年香港社會經濟水平如此發達,影視行業如此開放,女人想要有一席之地,也難免要經歷身份認同危機。
總而言之,看到這里,對許鞍華的個性和講話風格多少也有點了解了。
在生活中,她愛笑、隨和,甚至還對自己的個性有點不自信,總擔心別人不喜歡自己。但在專業領域里,她信念堅定,一定要講真話,但又因為缺乏社交技巧,常常溝通受挫,于是才有了我們看到的這些口無遮攔的吐槽。
北上拍戲的這些年,她也在各路采訪里聊過很多人,大多是權宜之語,不過偶爾也有令人替她捏一把汗的發言。
比如爭議最大的《第一爐香》選角,她坦誠是自己選角失誤,“早知道現在的網友能量那么大,可能當時應該換人”。
此話一出,似乎既得罪了網友又“背刺”了馬思純,但實際上她只是想跟馬思純道歉,反省自己不應該讓一個演員在演戲時承擔巨大的輿論壓力,那樣既傷害演員也傷害電影。
又比如跟周迅合作《明月幾時有》時,她夸周迅是最用功的演員,角色設計全都自己搞定,每次一條就過。
但也會感慨,“以前演員還會跟導演打成一片,現在討論一個劇本一堆人在旁邊,什么事要溝通都得通過經紀人”。
神奇的是,內地唯一讓許鞍華贊不絕口,沒有任何怨言的一線女演員,只有現在已經查無可見的前一線大花(姑且叫她zw吧)。
曾有記者問許鞍華心中演技最好的演員是誰,許鞍華不假思索地回答,zw。
zw跟許鞍華合作過兩部戲,一部是《玉觀音》,一部是《姨媽的后現代生活》。拍《玉觀音》時,zw正處于擺脫“小燕子”的轉型期。電影拍得不太成功,觀眾不買賬,但許鞍華卻一反常態,事后力挺女主角,認為她絕不是大眾眼中的喜劇明星,“可能是我錯了,我不是辯解,但真是覺得她懂演戲。”
zw拍完《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后也第一時間讓許鞍華過目,許鞍華的觀后感不是感動,而是“震驚”,直言比很多男導演拍得都好。
兩人戲外的互動、隔空祝福等也頗多,以至于坊間有很多調侃,比如許是趙的唯粉,所以才不斷“背刺”其他大花。
雖是開玩笑,但也不難看出那些能徹底躲過許鞍華毒舌的演員,比如zw、周潤發、鮑起靜、蕭芳芳,在為人處世上顯然都更加圓融有技巧。
也許正因如此,他們給橫沖直撞的許鞍華帶來了許多緩沖,替她省去諸多麻煩。
對許鞍華來說,這簡直就是“救命”了。
其實,許鞍華口中的湯唯總在下“笨功夫”,也不過是一個演員成長中必經的階段而已。
天才畢竟是少數,大部分優秀演員都需要時間的雕琢方能成器。
1991年劉德華參演許鞍華的電影《極道追蹤》,許對劉的評價極其不客氣:
我不太喜歡劉德華,覺得他不convincing(沒有說服力),覺得他有點不妥,但又講不出不妥的地方。我又不可以賴他,就算我自己不信,也可以講到他信。
21年后,劉德華參演《桃姐》,演技已肉眼可見有了質的飛躍,許鞍華也自然從“不信”到“不得不信”了。
正是因為創作的時間足夠長,探索的毅力足夠堅定,才會有許鞍華和這些優秀演員們看似高高低低、充滿矛盾的故事。
有爭議,也是因為許鞍華一直沒有放棄求新求變(盡管優點亦是局限)。
許鞍華不僅坦誠地面對她的演員,也坦誠面對自己的朋友乃至偶像。
許鞍華是香港作家黃碧云的書迷,后者也是她很好的朋友。
但是拍《千言萬語》的時候,黃碧云寫的劇本許鞍華很不喜歡,照樣直言不諱:
“那時黃碧云很political(關心政治),她寫的那稿有很多口號,而且主要在鼓吹民主,根本連我自己都不太認同。”
那又怎樣呢,這并不會影響她們的友誼。真正有厚度的情誼本來就是流變的,許鞍華會變,黃碧云會變,劉德華會變,湯唯也會變。
黃碧云曾寫過一篇著名的文章,贊許鞍華擁有美麗的“求索姿勢”。
《桃姐》亦是劉德華傾囊相助才促成的經典之作。
當事人誰也沒有真的在意過許鞍華那些“刺耳”的話,只有看戲的人一個勁想讓許鞍華“口出狂言”。
許鞍華也回懟過:
我為什么要評分,我又不是網友。
那些被許鞍華吐槽過的人也不會破防。
破防的只有那些用一個評分或是幾句話就妄圖定義一切的觀眾。
對此,許鞍華的回應也很給力:
“如果我寫自傳,恐怕是在八十歲后,到時候老得電影也拍不動,就不用怕得罪什么人,可以罵得更多了。”
只怕到時,破防文學要席卷全網了。
拿自己的獎,讓別人破防去吧。